薛白遂悄然隨顏泉明過去,到了一看,堂內只點著寥寥幾根燭火,光線昏暗,顏杲卿正坐在燭光前,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身旁擺放著成堆的稻草。
窸窸窣窣的聲音中,薛白上前,見到顏杲卿正在把茅草一根根纏繞著。
“丈人這是?”
顏杲卿指了指面前的三個匣子,道:“給他們扎一個身軀。”
那匣子裡放的是李憕、盧奕、蔣清的頭顱,此事倘若傳出去,士卒們便要知道這三人是真的死了。
不等薛白開口,顏杲卿又補充道:“放心,老夫沒有假手於人,此事絕無旁人會知曉,悄悄地做。”
“何苦呢?”
“洛陽這麼快失守,不用看也知,滿城官員棄城而逃者必不在少數,屈身事賊者更是不知凡幾。國危而秉忠持節者,幾人?我不得已,否認了他們,連一塊墓碑也不敢為他們豎,草草一葬,心中何等愧疚?唯有親手為他們扎個全屍。”
大敵當前,薛白忙碌得厲害,但還是道:“我幫把手吧。”
說罷,他也坐了下來,幫著紮好一個茅草身軀,拿起針線,對著燭光穿孔。
“洛陽丟了,加上史思明兵臨城下,你的計劃怕是已經敗了吧?”顏杲卿問道。
光線太暗,線不好穿,薛白把線頭放在嘴裡抿溼,繼續穿過針眼,嘴裡道:“我在從偃師到洛陽的路上安排了一場伏擊,就在離白馬寺不遠的官道邊,叛軍的必經之地。本想著能阻一阻叛軍攻打洛陽,爭取時間,如今看起來該是不太順。”
穿好了針線,他開啟一個木匣,捧出盧奕的頭顱,盧奕的一雙眼顯得十分的明亮,那被縛之後怒叱叛賊的神情還栩栩如生,他伸手一拂,想讓盧奕閉眼,但那眼皮很快又睜開了。
薛白遂開始縫,仔細地把頭顱與草人縫在一起。
“得益於這些年的準備,我這支私兵應該不算弱,吸引了許多隴右、劍南的老卒,帶著流民操練,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裝備也精良。也許是因為沒有良將指揮,也許出了別的問題。但我不得不承認,洛陽失守的時間比我預想中快得太多了。回答方才丈人的問題,第一個計劃確實是敗了。”
顏杲卿問道:“那你為何還來?何不退入土門關?”
“第一個計劃敗了,還有其它好幾個計劃嘛。”薛白道,“而且,必然是要來支援你的。”
他不想讓顏杲卿陷入孤立無援的局面,這似乎快成了一種奇怪的執念,因此,甚至有些享受此時與顏杲卿並肩坐在一起縫屍體的時光。
“還有何計劃?”
“比如,獨孤問俗、李史魚聯絡了安祿山留在後方的官員,有了幾個不錯的回應,范陽留軍賈循、平盧軍將劉客奴,都遣人來聯絡,表示願意率范陽、漁陽歸順。”
如此大事,薛白竟是以一種稀鬆平常的語氣說著,同時縫好了人頭,給針錢打了個結,給盧奕整理了頭髮。
顏杲卿聽了有些激動,道:“如此,叛亂或可早日平定?”
“他們要歸附,能爭取到多少人還不好說,關鍵得看朝廷能不能重塑威望。”薛白道:“好比我們在平原面對的情形,朝廷但凡爭一口氣,我們的軍心士氣便會大有不同。”
說著,他捧出了洛陽留守李憕的頭顱,放在顏杲卿面前,讓他感受李憕的憤怒與不甘。
“唉。”
薛白重新穿針引錢,沒能一下穿過去,遂略有些煩躁地道了一句。
“故而早便說聖人昏庸不可救藥了,這種皇帝不換掉,叛亂怎麼能平定?”
顏杲卿停下手中的動作,體會著指斥乘輿帶來的新奇之感。
也就是被敵軍圍在孤城中,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才沒有就此說薛白什麼。
“丈人現在不信,但早晚會明白,天下得換一個新君才有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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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自己都沒想到能那麼快就攻下洛陽城。
帶著猶疑,等田承嗣攻破洛陽的十餘日之後,他才終於進入城中。此時高仙芝已經奔往陝郡,洛陽城中所有抵抗的勢力已經幾乎被清除了。
至於投降的官員們早已被押到龍門拜見過安祿山了,此次則在車駕前方引路。
“達奚珣。”
一名綠袍官員回過頭,竟還真是曾經的吏部侍郎達奚珣。但已完全沒了當年的官威官儀,滄桑了許多,神情中透著落寞。
安祿山大樂,胖手一招,讓人把他招到了車駕邊。兩人以前都在李林甫門下,頗為熟識,安祿山每次入京還給達奚珣送禮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