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的瞬間,蘇奇整個愣住了,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前一刻的興奮與欣喜盡皆歸於寂靜,緊接著呼吸的本能重新回到身體,他大口喘息著,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啊、啊啊……師父?”蘇奇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除了一隻右手外早已沒了人樣的唐寧,嗓子不禁發出嘶啞的喃喃。
唐寧整個身軀都被火焰掏空了,原本強壯的身體與其說變得消瘦,不如說已經只剩下骨頭支撐著,不止是皮肉,連臟腑都已經化作一堆焦炭,更別說早就被燒了青煙的一身鮮血,唯有半邊頭顱還依稀能看出是唐寧的輪廓。
什麼兩個人分擔,一切都是唐寧的謊言,唐寧為了替蘇奇爭取一個喘息的機會,根本不計代價地將燭龍火精往自己身上吸納。即便他已是半步搬山,但在至純的燭龍火精面前,依舊沒能撐到最後。
蘇奇一手撐地,激動地想要將整個身子轉過去,然而只聽“咔嚓”一聲,他的手沒能落在地上,而是按碎了地上的一攤焦炭。他連忙抬起自己的手,看了過去,被他按碎的是一隻勉強有著手骨模樣的黑炭。
這一刻他徹底崩潰了,他摸爬著、蠕動著朝密室的大門兒去,他想要呼喊,他想要號叫,然而出了嘶啞的嗚咽聲外,他卻什麼都發不出來。原本被燒焦的傷口,隨著他的動作而崩裂,好不容易止血的皮肉也在與地面的摩擦下撕裂,鮮血再次湧出,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淒厲的血痕。
但是他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恐懼、憤怒、悲哀種種情緒化作無盡的黑暗在他心上生根發芽,支配著他的精神也支配著他的身體。也不知哪來的力量,他很快就爬到了門口,但試了幾次都未能將密室的大門推開。明明進來時,這扇大門是那麼的輕,如今卻沉重得猶如一座大山一般。
蘇奇焦急萬分,“快救救師父!快點!快點!”推不開大門,他只好將目光投向高處的機關上,他艱難地從地上撐起上半身,他在這裡趴了小會兒,鮮血卻已經匯成了一灘血窪,也許是被燭龍之血焚燒過,他流出的鮮血並非是鮮紅,而是略帶黑褐。
他顫抖著想要扶著牆壁跪起,然而手上滿是鮮血,沒等用力,虛弱不堪的他便滑倒下去,腦袋直接撞在了牆上,牆上頓時多了一朵血花,他頭暈眼花,險些暈死過去,但腦子裡的聲音卻不斷咆哮著,“不能倒!我還不能倒,師父!師父他還等著……”
蘇奇面目猙獰,不斷髮出彷彿破風箱的喘息聲,他摳著堅硬的牆壁,任由指甲翻卷,皮肉綻裂,硬生生將無力的身體支撐了起來。隨著一聲無力的低嚎,他終於抓住了機關,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將機關轉動。
“咚——”轉完機關的一瞬,蘇奇手上再次打滑,瞬間跌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蘇奇頓時眼前一黑,但他聽見了石門開啟的聲音。隱約間,他看到了兩道身影衝入密室,一道朝他而來。他緩緩被扶起,清甜的汁水被喂到了他的嘴裡,他嚐出來了那是百靈果釀的味道,是螭龍宮專門採無數靈果靈植釀製,用來給弟子恢復體力療養身體用的靈藥。
也不知是不是藥汁起了作用,蘇奇竟緩緩地發出了些許聲音:“……救、師父,快、救師、父……”
然而他話音還未落下,一道淒厲的聲音都響徹了整個密室。
“爹爹——!爹爹!”
那是唐白的聲音,蘇奇艱難地轉過頭,就見唐白正撲倒在唐寧身旁痛哭著,哭聲撕心裂肺。唐寧的遺體早已被火焰燒成了焦炭,經不起動作,就連唐白想要觸碰都被負碑制止了,只得哭倒在一旁。
蘇奇看著這一幕,絕望徹底將他吞噬,他張嘴吶吶,不顧長老的勸阻掙扎起來,他本能地朝著唐寧與唐白抬起右手。然後他愣住了,一隻大手從他肩頭落下,掉落在地上,這是唐寧的手,上面雖然有不少燒傷,但並不嚴重,很是完整。
蘇奇的目光落在斷手之上,這隻手斷口平滑,不是被燒斷的,而是在之前就斬斷了。蘇奇雖然四肢發達,但他從來不是蠢人,相反他很聰慧,看到這斷口的一瞬,他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當唐寧選擇幫蘇奇承受燭龍火精的那一刻,他就預感到了自己的下場。但他太瞭解自己的弟子,所以為了讓蘇奇安心,於是他選擇坐到了蘇奇看不見的背後,只用自己的手告訴蘇奇,他還在,他沒有倒,這搭在蘇奇肩頭的手就是他留給蘇奇最後的光芒。並且為了不讓蘇奇察覺,他在自己還能勉強堅持的時候主動砍下了自己的手,只為了不讓火焰將這光芒帶走。
這下蘇奇全都明白了,但真相帶給他的並不是美好,反而是無盡的自責與哀痛。他抓住了那隻斷手,也許是密室內的熱氣還未散開,又或者是蘇奇的錯覺,他竟從上感受到了一絲熟悉的溫暖,他整個人跪趴下去,將那隻斷手抱在懷裡,宛如小時候抱住師父的大腿要糖吃一般不肯鬆手。
“啊……啊……”
蘇奇充滿腥甜氣息的嗓子裡只能發出一陣陣低嚎,似乎在說著什麼,但聲音太小周圍人根本無法聽清。只能看著他跪在地上,曾經魁梧的身軀蜷縮成一團,肩頭不斷顫動,眾人甚至看不到他的眼淚。
一位長老見狀想要勸阻,蘇奇的身體狀況很遭,如果不趕緊治療,恐怕會留下隱患,但卻被蘇奇與唐白的師爺,唐寧的師父,同時前任宮主的負碑勸阻了。負碑同樣面容悲慼,看著唐寧的殘軀想起了當初蘇奇提出煉化燭龍之血後他倆的酒後夜談。
那時的唐寧笑地很開心,也許是多喝了幾杯的原因,還大言不慚地跟他說,在教徒弟這塊兒上比他厲害多了。
“師父,如果我沒出來,白兒還請你多照顧了。”
進入密室的前日,唐寧這樣向負碑說道,當時負碑只是揍了唐寧一拳,罵他居然在這時候說晦氣話。現在想起也許那時候他就有預感了吧,負碑一邊安排著事務一邊在心中想道。
因為現任宮主隕落,螭龍宮的大權不得已又暫時回到了負碑的手裡,安頓好了蘇奇、唐白,還有唐寧的屍骨等亂七八糟的事務後已至深夜,但他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唐寧練功的地方,這是每一任宮主修煉的地方,他也曾每日在這裡住過好長時間。
負碑抬頭看向了那高掛在牆上的燭龍宮牌匾,上面滿是乾涸血跡,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有鮮紅了兩分,裡面都是英魂。
“小寧兒,你也去了嗎……”話一出口,負碑才發覺自己已是老淚縱橫。
……
“那之後,足足過了三個月,師兄剛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我。一見面他二話沒說就直接跪在了我的面前,我不知道當時自己怎麼想的,也許是氣,也許有埋怨,我也什麼都沒說,只是衝上去揍他,用拳頭、用腳,直到他吐血了,我才回過神來。這下我更不知道說什麼了,於是我又哭了,那也許是我最像女人的時候,可是從那個時候起,師兄再也沒敢正眼看過我。”
唐白緩緩說著,從蘇奇提出煉化燭龍之血,到她目送這蘇奇與唐寧進入密室,再到在密室中看到唐寧的殘軀,最後到現在。南宮佼兒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靜靜聽著,她以前並不喜歡唐白這個女人,她覺得女人要自強那就該有實力,而不是把自己當成男人一般,在關鍵時候又把希望擅自壓在男人身上。
而唐白另一個讓她不喜的原因則是,她在唐白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但現在聽完唐白的話後她才發覺,其實她與唐白並不像,真要說,與她相像的是蘇奇才對。雖然境況各有不同,但她與蘇奇都在陰差陽錯下,成為了傷害自己至親的幫兇。
“……你恨他嗎?”南宮佼兒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問出這句話,明明答案早已能從唐白的臉上找到。
唐白從南宮佼兒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異樣,於是瞥了南宮佼兒一眼,見對方依舊沒有任何情緒地看著遠處即將落下帷幕的戰鬥,於是輕聲答道:“你要我如何去恨他?師兄是父親親自領進門帶大的,父親既是我的父親,其實也是師兄的父親。父親自己選擇了為師兄而死,最難過的其實不是我,也不是師爺,該是師兄才對。”
聽到此話,南宮佼兒不禁有些晃神,但唐白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只是繼續說道。
“雖然沒法恨他,但埋怨還是有的。”
“……埋怨?”南宮佼兒小心地問道。
唐白點了點頭:“那過後,他拋下了一切,修煉、大弟子的身份、還有我……們與他的感情,如果不是師爺拒絕,他連螭龍宮弟子的身份都準備辭去。明明父親將一切都託付給了他,他居然準備就那樣逃了,這才讓我真正的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