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最後的袍澤
元旭蹙眉回想良久:“我只記得小時候,母後一直仁厚溫婉,待所有孩子都很細致妥帖,就連那些宗室大臣的子女,也都關懷備至。何況,當初四哥一登基她便立即放手,並無眷戀之態。”
元璟坐回案後,往池頭雕花硯中加了幾滴清水,拿起用了一半的龍紋墨條慢慢研著:“昭王莊王父子倆,一個比一個強勢、一個比一個聰明,她若不合時宜地表現出權力欲,後果會怎樣?”
元旭一愣。
元璟唇角彎起:“話說回來,她幹嘛要與自己親兒子爭權?莊王與她感情深厚,她只要順利當上太後,信重、家族榮寵……這些東西不必她說,莊王自會送到昇陽馮氏手裡。”
他研好一池磨,鋪開一張白麻紙,用鎮紙壓好:“大概是徵和二十年的時候,我想帶阿英去西市,好多次都約不出來,過後才知道她被召到景和宮,同席的有武煥武煊,還有馮家兄弟……就是沒有莊王。”
元旭噗呲一聲笑了:“那時候我也在,四嫂武德充沛,將馮家兄弟揍得滿地找牙、走路都躲著她,至於武煊,處著處著成了兄弟。”
元璟扶額嘆息:“她一直那副狗脾氣……”
元旭忍俊不禁:“這一說我倒想起來,母後那兩年經常傳四哥和阿燦小聚,結果阿燦看上了四嫂……這也沒什麼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做娘親的操操心,過後不也只能順著四哥?”
“不順著還能怎樣?反正後來承陵也娶了臻臻”,元璟取過紫毫筆蘸上墨汁,在紙上筆走龍蛇,長聲嘆息,“孽緣啊,好好的養女變兒媳。”
元旭蹙眉感嘆:“恩愛都是給外人看的,四哥怎麼娶到她、咱們都清楚。怎麼到頭來她非要生死相隨?竟連母族和小陛下都不要了……莫非成婚時間一長,假恩愛也能變成真恩愛?”
元璟涼涼嘆息:“人非草木啊……何況那還是一國之君。話說回來,只怕當初也想不開,重病纏身臥榻不起,偌大個景和宮就她一個主子,都沒人說說話,天天睹物思人,一根麻繩吊死最應景。”
“那些東西沒撤走?”元旭猛然睜大雙眼,瞳孔急遽顫抖,“當初國喪我回昇陽守孝,親耳聽見母妃跟母後提議,將景和宮舊物收起來,掛些新鮮喜興的東西。”
元璟抬筆停在半空,怔愣半晌、喃喃道:“何止沒取走,我當時進宮去探視她,寢殿裡的沉水香濃得嗆鼻子,也沒個人給端走。”
“這更不可能,薰衣香 不利子嗣,四哥從成婚起就不用了”,元旭難以置信地驚撥出聲,“我成婚前母妃特意跟我說過,難不成是……”
他驚恐地看向元璟,下意識捂住了嘴。
“新王承陵是她看著長大的,王後出自武氏,她手裡還有兩個正統的嫡孫。不聽話的褚氏、外加嫡孫生母……多餘”,元璟扯了扯唇角,擠出涼涼的微笑,右手發著顫、手背青筋根根綻起,“可阿英一直視她為母啊,難道就不會讓著她?她何必如此狠絕?”
元旭嘆了口氣:“當初四哥變革新政,器重褚氏、卻對他們結交朝臣十分嚴苛,逼得他們只能作純臣;他又明著放話說摯愛四嫂,終他一生只冊王後、空置六宮,四嫂和褚氏早就被架在火上了。瞧著顯赫榮耀,朝中處處是敵人。他一走褚氏便孤立無援,沒有馮氏也會有別的世家大族。”
元璟苦笑搖頭:“從古至今,哪個君主不霸道?就算是謙謙君子如建寧王,到了那個位置上也會被裹挾,會身不由己。莊王與我說過,王者,孤家寡人也,要託付中饋,他只信得過阿英。”
“再說,誰人能料想自己英年早逝?”他頓了頓,也嘆了口氣,筆力漸狂、蘊著無盡喪亂煩悶,“他們兩個啊,他若不為王,只與阿英做平凡夫妻也好;他若不娶阿英,只做一國之君也再好不過。”
“可惜了,明明是為權力而生,也已奪得至高權位,卻還要貪戀那點痴心。”
龍蛇飛動的筆勢陡然一收,字字力透紙背,元旭好奇地探過頭去看,被元璟一巴掌拍開:“別看了,寫得亂七八糟的,丟人!”
也不待元旭反應,一把扯住他袖子,連推帶拉往外薅:“走走走……吃飯吃飯……”
潔白如雪的白麻紙上,墨跡正逐漸幹涸: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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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姜嫣跪坐在宛平城西郊的陵墓前,呆呆注視著面前一沓厚厚的白麻紙。
每一頁暗舊發黃的紙張,都寫著這樣兩句話,下筆遲疑澀滯,一筆一畫都是提筆少年難以啟齒的複雜心緒。包裹著這沓白麻紙的是一件褪色的絲麻騎裝,三十多年前昇陽流行的款式。
一張張拿起來,紙頁之間夾雜的梨花也已泛黃發黑。
姜嫣怔了半晌,唇角勾起疲憊的笑,支起火盆,將紙張和衣袍放進去,注視著它們一點點化作灰燼。
“阿晞,跟你說個好訊息,從閶江送來的糧草很及時,眼下已入冬,我們又撐過去了一年。”
“剛開始那兩年,北宛騎兵像是殺不盡一樣,一波又一波……我跟承贇每天對著一點點見底的糧倉,聽著城外的廝殺,不敢睡覺,不知道一覺睡下去,第二天還醒不醒得來。”
“承陵沒了,笙兒也沒了,七月份在懷陽戰死的,要不是榮國玄甲營馳援,還不知下一個戰死的是誰。”
她唇角笑意變得嘲諷:“玄甲營啊——四年前攻破昇陽的玄甲營,母後還真是有本事,血海深仇轉眼就又拉攏成盟友。你、阿英、承陵、武氏滿門、阿旭……她總有法子讓人心甘情願在沖在前頭,她幹幹淨淨坐在那運籌帷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