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風蕭蕭兮易水寒
十月初八,元承禕照常早起,穿素服、綰喪髻、披麻衣,跟馮姮報備之後,攜弟弟妹妹去景和宮向母後請安。
他進了前殿,發現一直病怏怏的母後,早已坐在前殿靜候多時,定神細看,不由愣住了。
這個早晨,舜英沒有錦衣華服、釵環珠翠,沒有脂粉和黛青,沒有繁複的發髻。
她只穿著一身簡素白袍,愈發襯得她眉眼俊秀、顧盼神飛,烏發挽成簡單的椎髻,只別著一支彩玉簪,簪尾隱隱綽綽一簇紫色木槿。
那個雍容嫻雅的褚王後不見了,此刻的她,像是出鞘的泠泠長劍。
見三個孩子進來,她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蹲下身,平平注視著三個孩子。
“承禕、承徽、承祉,母後要去替大翊的君父、你們的父王複仇!”
“這很危險,卻不得不做。”
“不是要拋下你們,只是若不這樣做,母後過不去自己,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更無顏面對那些故人。我首先是自己,其次是大翊的女君,最後才是你們的生母。”
承祉尚自懵懂,承禕和承徽已隱約明白她話中悲涼之意,含淚埋下頭,一言不發靜靜聽著。
“母後走以後,你們要聽祖母的話,好好吃飯睡覺長身體。要像父王那樣,克己慎行、勤學苦讀、習武不輟。”
“如今,承陵哥哥就是你們的親兄長,你們要敬他、愛他,長大之後盡心輔助他。”
話音剛落,殿門傳來清越的男聲:“孩兒不過暫代朝政,已決意立承禕為儲,必將盡我所能,教導承禕成為父王那般睿智聖明的君主。待承禕成年之後,還位於父王一脈。”
舜英笑了笑:“你臨危受命,這位置踏踏實實坐著吧,最好坐個幾十年,翊國再也經不起改換國君的風波了。”
承陵忽然彎曲雙膝,行稽首大禮,輕聲道:“孩兒半生所學的,僅僅是如何行軍打仗、坐鎮中帳,並無治國安邦之才能,還請母後留下來,指導兒臣一二。”
“便是不為了孩兒,也要為了父王殞身守護的江山社稷。”
繞了一圈,還是勸她。
舜英靜靜注視著他,笑了:“承陵,論平衡勢力、高瞻遠矚,母後不如祖母;論才學廣博、運籌帷幄,母後不如丞相;論擢賢選材、整肅吏治,母後不如禦史大夫;論充盈國庫、管理度支,母後不如大司農;論行軍打仗,母後更是不如太尉……”
“先王已給你留下最得力的班底,你只需納諫如流、兼聽明辨,多學上幾年便都會了。只一事特別注意——慎戰,未徹底掌握三軍之前,勿要輕啟戰端。”
“孩兒聽父王母後的”,承陵直起上身,含淚看向她,“只是,還望母後顧惜性命……”
舜英一分一分撫過長著薄繭的掌心和虎口,聲音柔軟而堅決:“承陵,這世間大多數事都可以轉圜、可以妥協、可以容讓,唯獨背叛和人命,必須血債血償!弒君之仇不報,逆臣不除,朔門關不收,我大翊還有何國威可言?”
承禕滿眼不捨,憤憤道:“滿朝文武,八方將領,千百年世家大族,為何非得母後親自去……”
“重要的不是誰去,而是必須得有人去”,舜英的笑容變得風輕雲淡,目光掃過跪成一排的四個孩子,神情透出傲然,“記住了,咱們從小長自公宮,受萬民供奉、享天下之養,存亡之際就該擔負起王族的責任。”
最後,她依次抱了抱三個稚子,替他們擦幹淚水,從桌上提起收拾好的包袱,大步流星跨出了殿門。
身後,元承陵攜弟妹三跪九叩、稽首大拜,淚如雨下。
她頭也不回地,決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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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英出南薰門時,見到了等候多時的元璟,相對久久無言。
“師父,我們上次對飲是何時?”
“永平一年,褚宅後院,你成婚前兩天。”
“師父若白日得閑,勞煩移駕寒舍,徒兒想再與師父同飲一醉。”
雲色淺灰,天光慘淡,靈位一張、師徒兩人。
“阿英,你身子還沒養好,少喝些”,他注視著她,這個他一手帶大、與他情同父子的女人,又試探著問,“非去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