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不停,一邊用手擦著我臉上的眼淚,一邊說:“她說每次你去看她,她都做乖寶寶,因為她覺得她要是懂事聽話一點,你就能把她帶回家來,你看,即便她跟你見面不多,她還是想跟你住在一起。你不知道,她剛回來時,每當電視上的卡通片裡有小孩子有媽媽有爸爸時,她就一定會哭,那時候她都回來了,可她還是會為了這個難過。其實,她比你想象得更聰明,我不敢想她以前自己在我媽媽家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自己看電視,自己比較電視裡的小孩跟自己,發現自己沒有媽媽和爸爸,自己因為這個難過。”
鏡子中,他的臉上掛上了明顯的厭煩,但幸好剋制地鬆開了手。
我拿起梳子,梳著我的頭髮。前不久他還拉扯過我的頭髮,當時沒有感覺,但第二天落了很多斷髮。因此我的頭髮看起來很毛躁,被拽斷得殘發佇立在頭頂,如同戰場上破碎的、陷在屍堆中直指蒼穹的殘肢。
這畫面實在讓人心煩,我沒有再看鏡子,而是垂下頭。大約就在我低頭的同時,我看到繁音的腿離開了我的身邊,走了出去。
我感到一陣輕鬆,很快便攏住了頭髮,從桌上摸了條髮帶來綁好,再望向鏡子時,當然發現自己依然滿臉老態,半點精神也沒有。
但也就是這一刻,我忽然發覺自己的五官其實長得不錯,雖然不及盛萌萌的國色天香,卻也絕算不上平庸。
以前我從不這樣感覺,甚至覺得,和那些姐妹們相比,我長得還是太普通了。而我和繁音之間,似乎也是他比較好看。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確有幾分姿色,可這樣的發現真是有夠殘忍,因為我最美的年華已經消逝了,它不會再回來了,我把它一絲不剩得消耗在了這樣一場婚姻裡。
它完全沒有了。
我不知道年輕對於別的女人意味著什麼,可我發現我一點都不想失去它,尤其不想以早衰的形式失去它。
我用我此生最好的年華換來了一條條疤痕,一次次骨折,一個個耳光,一張怨婦的臉。
往前我已經痛苦了許多許多次,後悔了許多許多次,然而從未有什麼時候,能像此刻,能讓我如此透徹地明白:我失去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不會了。
永遠都不會了。
我花了一些時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畢竟生活還是要熬著,雖然我已不抱希望,但也不知自己為何並不想死。大概是因為我從來都不是那種能夠做到燦爛得活著,再燦爛凋謝的人。我就是一個沒有氣節,寧可走到如今這一步,也並不想就此了斷的失敗者。
幸好繁音不在,等我完全收拾好了,房門又被人敲響,這次是傭人,說繁音讓他們來陪我下去。
一路安然無恙地到了停機坪,沒有見到繁老頭、沈醫生、林準易等人的影子。繁音已經上飛機了,我上去時,他正在座椅上坐著,開著膝上型電腦,看樣子是在處理公事。見我過來他便合上了電腦,好像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笑眯眯地瞅了瞅我,問:“眼睛怎麼紅了?”ad250left(;
我沒答話,繫上了安全帶。
他也不說話了,很快,飛機開始起飛。
熟悉又陌生的失重感傳來,我閉上了眼睛。
手背上傳來輕癢,耳邊忽然傳來繁音的聲音:“你還記得怎麼開飛機麼?”
“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了。
沒有聽到他出聲,但我感覺到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試著抽出手,但拗不過他,只得攥緊了拳頭。
他再度開了口,很輕鬆的語氣,“我爸爸說我小時候想當飛行員,他很生氣,覺得那種工作就是打工仔,還短命。他討厭所有有老闆的工作。”
“……”
“你還記不記得,那時他也是這麼說你的。”他笑著說:“他格外討厭飛行員。”
“我不是飛行員。”我一天飛行員都沒當過。
我這樣的態度,要對話必然十分艱難,但他的語氣很自然:“你不想問問我現在是誰麼?猜猜我是誰?”
我沒說話。
以前我覺得他是誰很重要,因為第二人格是我老公,第一人格再兇殘,只要我老公還在,我就有堅持的動力。後來我覺得他是誰很重要,因為雖然第二人格變得很糟糕了,可是第一人格是我孩子的父親,他對孩子這麼好,我也可以期待他變好。
可是現在這都不重要了。
然而我不想把這話說出來,因為我知道說出來,他就要與我辯下去,而我不想跟他再辯。
他討了個沒趣,因此沉默了一會兒,但這並沒有多久,我又聽到他的聲音:“睡著了?”
我一點都不困,可我當然不要睜眼。希望他覺得我睡著了,就不要再跟我說話。
他又不出聲了,過了好一會兒,我發覺他放開了我的手。
正感輕鬆,忽然覺得他的手掌按住了我的肚子。我不知道他幹什麼,但有極為強烈的不安全感,正捉摸著要睜眼看看,後背忽然一沉。座椅緩緩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