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一九九七年,我出生那年,媽把四歲的易頌送去了舅舅家,給舅舅當兒子。舅舅家有一個女兒,易頌去了給她當弟弟。
那一年香港回歸,大字不識幾個的媽和爸給我取名叫元,說是九九歸一。
二零零一年,我還沒上學前班,村裡沒有幼兒園,東頭的小學只有一到六年級。雪白的牆上刷著猩紅的好好學習的標語,牆根的紅呈褐色,掉了漆,隔年就會有新漆補上。新舊交疊的厚度令那面牆有些凹凸不平,凹進去的地方很薄,微觀來看,那像一個有底的洞,隨著歲月的粉刷而越來越深。就像人生,遍佈陷阱,崎嶇不平,不知道哪一隻腳會猝不及防的邁進去,拔不出來。
就像我和易頌。
那天是陰天,北方的春天風很纏綿,石棉瓦在風中巍然不動。錫灰色的天被風擰出寒氣,我在豆角架下面挖蚯蚓,潮濕的土壤裡總有幾條蠕動的紅色蚯蚓。媽種的是長豇豆,她買的菜籽是這樣的。她還想種長蟲豆角,那種豆角又叫蛇瓜,比長豇豆大多了,掛著像長蟲,隔絕著羊圈和廁所。這種豆角把我嚇得不敢在家裡上廁所,我爸後來就把苗拔了,叫我媽種長豇豆。羊圈上面的石棉瓦很新,爸剛蓋沒多久。易頌就來了。
易頌八歲,我只到他胸膛,他身上有著營養不良的瘦,眼神看上去有點硬。媽說這種是木。我不懂,媽也不懂,易頌的‘二進宮’對他幼小的心靈造成怎樣一種磋磨。
爸給易頌轉到了小學三年級,易頌白天上學,晚上回來掃地燒火餵羊,他連吃都吃的不多。對於家中突然多出來一個人這件事,我接受的很快。因為易頌話雖不多,可他會抱著我給我穿鞋。
媽給我買的鞋是球鞋,雪白嶄新,人造材料,刷子站著洗衣粉操幾下,鞋子就能變得很幹淨。易頌的鞋是布鞋,千層底,方口的,顯得老氣橫秋。但這樣的鞋便宜,爸說這是懶漢鞋,中年男人趿著噠噠的走正合適,小孩兒穿倒也沒什麼,就是不時髦。易頌不要爸給他買新鞋,他什麼都不要。
易頌來的時候我正感冒,換季倒春寒,家裡的煤火爐還沒拿出去,就在堂屋燒蜂窩煤。易頌很會換煤球,蜂窩煤豎著燒容易粘到一起,那是因為黃泥的比例過高了,媽換的時候老是容易把燒燼的老煤和“如日中天”的還不需要換的煤一起用火鉗掏出來,磕碎。這樣就不方便將火種完好的繼承下去了。易頌說他換,媽怕燙著他,起初沒讓。他的手很穩,能將老煤剝離出來,媽完全信任他。這也預示了他以後的性格。
他跟我睡一張床,睡前會把我的鞋拿去放在煤爐邊,這樣我第二天起來穿鞋就不會像一腳踏進冰窟窿裡。沒人教他必須這麼做,爸甚至沒有叮囑過他要照顧弟弟,他做起來卻很是得心應手。
這並非是出自責任感和疼愛,只是一種寄人籬下的謹小慎微。他晚上睡覺一直背對著我,我們蓋兩條被子。他那條是媽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新的,水紅被面,印著成對的鴛鴦。新棉被很軟,水紅色映著他麥黃色的面板,他的後腦勺圓滾滾的,茂密的頭發有時會睡成一蓬草。
燈泡拉繩在他睡得那側,他讓我睡裡面,是媽的意思。家裡其實還有空屋子,媽為了讓易頌和我迅速親近起來,有意如此。易頌不止跟我不說話,他跟媽和爸的話也很少,他會叫人,但叫完人以後就很難再開金口了。媽希望我跟他熟絡起來,讓我變成那塊跳板,而易頌就是小蝌蚪蛻變的青蛙形態,落雨後,他從跳板上跳下去,潛入家這個碩大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