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是因為他與分宜嚴氏有那麼一點關係,還有,胡宗憲以軍功獎勵他的八百兩銀子想必也會被倒嚴一黨盯上,因為胡宗憲是被看作嚴嵩一黨的,倒嚴勢力搜尋嚴黨罪證是鉅細不遺,倒不是刻意要打擊他,只是借打擊他來達到攻擊胡宗憲和嚴嵩父子的目的;
——還有,與嚴嵩關係密切的陶仲文仙逝後,徐階舉薦的扶乩道士藍道行當寵,陶仲文、邵元節都算是龍虎山正一道派系,而他曾九鯉現在是龍虎山張氏的女婿,狠狠打擊他曾九鯉正可以牽制分宜嚴氏和天師道,這是倒嚴派一石三鳥之計啊!
……
“曾生——”
黃提學見曾漁默然不語神情抑鬱,便寬慰道:“你也莫要焦慮,你我師生肝膽冰雪俯仰無愧,我當初破格擢取你,是因為你的好學上進,這有文章為證,而且一省學政為國家破格拔取人才不乏先例,何懼他人指責!”
說到這裡,黃提學有些氣喘,端起茶盞喝了兩口,又道:“昨日我去按察使司向王分守為你說情,王分守看了你的幾篇八股文,也讚賞你的文才,但王分守說為了打消南京那幾位科道官的疑慮,要會同本省御史和兩位推官在學署舉行一場針對你一人的考核,當時我就堅決反對,老朽作為一省學政,有權決定進學人選,你補考的試卷都經磨勘,完全合格,無緣無故豈能如兒戲一般再加考核,這是侮辱國家名器,我黃國卿這頂的官帽可以不要,你這生員功名我非保不可!”
黃提學語氣越說越激憤,說到最後這句,原本蒼白的老臉泛起病態的潮紅,他嚴拒按察使司對曾漁的考核,除了愛護曾漁之外,更是出於維護提學官的尊嚴,提學官屬於風憲官,不是品行和文章兼優者不能擔任,一省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這樣的三司長官對提學官亦是禮敬有加,曾漁是黃提學透過補考錄取的,現在按察使司卻要再考核曾漁,黃提學自感受到羞辱,在黃提學看來,按察使司可以重審袁州舞弊案,卻不能要求考核曾漁,因為考核生員是提學官的職權——
曾漁心情極為複雜,既歉疚又憤怒,黃提學耿介有清名,遠離京城做地方學官,與嚴嵩、徐階之爭無涉,大明朝又有哪個當官的敢保證屬下一個個都能秉公守法,屬下出了枉法之事能不徇私一查到底這就是稱職的好官,袁州道試的舞弊案早已查清楚,主謀凌鳳曲和那些作弊考生已經受到懲處,而且道試的重要性遠不能與鄉試和會試相比,問責亦輕,可那些負有糾察百官之責的御史、給事中卻在鄉試將臨之際借這事來向黃提學難,絕對是出於黨爭的私心,為了是打擊他曾九鯉,堂堂正四品提學副使竟被他這麼個小小秀才連累,這也真是奇聞了!
若不是那白袍客的出現,曾漁或許猜不透這一石三鳥之計,現在他是很清楚有一張險惡的大網正向他收攏,黃提學或許還想不到這些,他只想維護曾漁並捍衛自己作為提學官的尊嚴,但曾漁卻知道撒網對付他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既然黃提學反對對他生員資格的考核,撒網之人很有可能乾脆以他進學靠的也是靠舞弊的罪名來控告他,這樣,按察使司介入就名正言順了,那時反而不好看——
曾漁道:“多謝老師愛護,但學生不懼考核,為了讓那些人看清楚學生的清白,學生願以個人名義向按察使司提出考核磨勘申請,不然,那些人會藉機生事。”
黃提學捻鬚不語,他雖沒有曾漁考慮得那麼透徹,卻也知道曾漁鄉試前遭此波折應該是因為與分宜嚴氏走得太近有關,當下嘆口氣道:“曾生,你就把這番波折當作‘天將降大任’而對你的磨礪吧,你放心,老朽會為你力爭到底。”
當下曾漁就在學署寫《上王分守書》,洋洋灑灑兩千言,一個時辰就寫好了,黃提學看罷,讚道:“詞氣不卑不亢,論理雄辯透徹,只此一篇《上王分守書》就足以讓那些別有用心者閉嘴了。”
又說了一會話,黃提學讓曾漁先回去,這封《上王分守書》由他代呈按察使王宗沐,又叮囑曾漁明日午前來聽訊息。
出了學署衙門,將近午時了,陽光耀眼,曾漁悶著頭往東湖行去,心想:“如此看來前日白袍客約見我倒是一番好意了,是真想要拉我一把,這當然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做臥底為扳倒嚴嵩父子出力。”
想到這裡,曾漁臉現譏諷之色,心道:“分宜嚴氏對我頗為禮遇,做臥底這種卑劣的事是我曾九鯉做得出來的嗎?嚴嵩父子是沒好下場,但投靠徐階就有好下場?徐階自己因為子弟家奴為非作歹在其晚年也被抄沒了許多田產,徐階之後是高拱,高拱之後是張居正,這些權傾一時的大人物難得善終……”
書僮四喜緊緊跟著,他看出少爺心情不好,卻不知生了何事,一時間也不敢問。
主僕二人回到春風樓客棧,鄭軾他們早已下船回到了客棧,正準備用午飯,曾漁坐下來先喝了半碗酒,舒了一口長氣,這才把黃提學不擔任今科鄉試副主考和他曾九鯉要再次接受生員資格磨勘考核之事說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驚住了。
半晌,鄭軾道:“九鯉,你的才學我們都是佩服的,只要是公平的考核,你又有何懼。”
吳春澤等人連聲附和,七嘴八舌安慰曾漁。
“多謝諸友安慰,我不會畏縮消沉的。”曾漁笑著作揖致謝,又自嘲道:“沒辦法啊,補考生就是這麼受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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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書友天涯遠咫尺間成為《清客》第六位盟主,在小道碼字十年來遭遇的最困難的時期給小道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