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曾漁回到上饒,每日上午到府學明倫堂聽張教授講課,抽空參加了幾個文會,與諸生切磋時文為八月鄉試做準備,閒時吟詩作畫,日子過得頗愜意。/頂/點/
初九這日午後,曾漁陪著母親在後園侍弄花草,一邊商議過兩天回永豐石田掃墓之事,三月十三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節,曾漁考慮到今後無論科舉順利與否,他都是離鄉在外的日子多,若是在外省想要趕回石田掃墓就很不方便,所以今年清明一定要回石田一趟,曾母周氏和妞妞離開石田也快一年了,也想借清明掃墓的機會回去看看,於是商定後天動身回永豐——
遠遠的聽得吹吹打打的鼓樂聲,似乎是向曾宅這邊過來了,很熱鬧的樣子,曾漁心道:“又有什麼喜事,我還沒參加鄉試呢。”吩咐四喜到大門外看個究竟。
過了一會,四喜飛奔進來報喜道:“奶奶、少爺,大喜大喜,皇帝下旨封官了,皇帝下旨封官了——”
正月裡胡宗憲派人嘉獎曾漁,就說要追封曾漁祖父、父親的官職,還有曾漁嫡母、生母的孺人誥命,廣信府禮房已經核實名字上報,現在應該是朝廷敕命到了。
曾漁命四喜和俞娘、杜媽三人趕緊到前廳準備香案,他自己趕緊換上生員禮服,廣信府的幾個差役已經先趕過來了,說府尊大人很快就到,還有南京禮部專程趕來頒佈敕命的官員。
爆竹“噼哩啪啦”向起來,鼓樂聲洋洋沸沸,曾宅大門前圍觀的民眾摩肩接踵,曾漁將林知府和南京禮部儀制清吏司的一位六品主事迎進正廳,曾母周氏也出來跪領朝廷封賞。
曾漁的祖父和父親敕封正七品散職承事郎,曾漁嫡母高氏、生母周氏敕封七品孺人,曾母周氏賜七品命婦禮服,另賜錦緞十匹、白銀百兩、寶鈔千貫——
相對於上回閩浙總督胡宗憲豐厚的錢物獎賞,朝廷的賞賜重在名器,曾漁以一介小小秀才就能榮及祖上父母,大明朝開國以來罕有,關於曾漁的美談在上饒城裡城外四處轟傳,來曾宅門前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牽親帶故、街坊四鄰,甚至點頭之交都來祝賀,曾漁進府衙廨舍陪南京禮部主事筵席時,林知府之妻安宜人還把曾母周氏和妞妞接進內院用餐敘話。
既然追封了先人為官,那當然要祭祖報喜,林知府遣府衙禮科房的一個文吏和兩個衙役隨曾漁回永豐祭祖,宣示朝廷恩典,另賞五十兩銀子作為修葺祠堂、祖墳之用。
三月十一日傍晚,曾漁一家還有祝德棟、曾若蘭一家五口的座船在永豐縣城南門外埠口停泊時,曾筌老丈人謝員外和長子謝滿堂已迎候多時,謝家人的熱情得讓曾漁母子招架不住,謝家的女眷也來了好幾個,對曾漁母親和妞妞是百般奉承,竭力邀請去謝家大宅歇息,曾漁不是睚眥必報之人,曾母周氏更是良善,卻不過謝家人的熱情,當晚就在謝家大宅用飯、歇夜,以前與曾漁有過怨隙衝突的謝子丹連影子都沒見,想必是被其父兄責令暫避,不讓曾漁看到,以免勾起舊恨,謝家人顯然是以己度人低估了曾漁的氣量。
次日上午,曾漁趕去西山拜見老翰林呂懷,呂懷對他是勉勵有加,正敘話時,永豐斯知縣遣衙役來請呂懷和曾漁去縣衙午宴,曾漁現在的身份非比尋常生員了,剿賊立功受朝廷的旌賞而且還成為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乘龍快婿,這也是整個永豐縣的榮耀啊,既有林知府肇始,斯縣令也從本縣戶科房撥三十兩銀子作為曾漁回石田修葺祠堂和祖墳之用。
當日午後,曾漁一家在府、縣吏員的陪同下乘船到杉溪驛,同行的還有謝滿堂和幾個石木匠人,曾筌和石田的劉甲長已經候在埠頭上,轎伕、腳伕都僱好了,順順當當趕往十五里外的石田,經過下洲畈那座路亭時一行人匆匆而過並未停下來歇腳——
妞妞與母親坐在轎子裡,腦袋半探出轎窗看著那座有些殘存的驛亭,她記得去年哥哥揹著她冒雨趕路,就在這座路亭避雨,那時她真是又冷又害怕,看著路亭外浮起的雨霧,小女孩兒也能感知身世的淒涼,好在有哥哥和孃親,一切都好起來了,還記得她趴在哥哥背上問哥哥以後要娶什麼樣的嫂子,哥哥說要妞妞看中的才好……
想到這裡,妞妞不禁“格格”笑起來,母親問她笑什麼?妞妞道:“想起小仙姑嫂嫂和哥哥遇雨困在山頭了。”
曾母周氏聞言也是面露微笑,與妞妞一起探頭看騎馬走在前頭的曾漁。
一行人趕到石田已是黃昏時分,夕陽斜照,豐溪水面金波粼粼,駝背老艄公來回擺渡三趟才把曾漁一行二十餘人送到豐溪左岸,曾漁命四喜給老艄公幾分銀子買酒喝,老艄公千恩萬謝,對曾母周氏恭維說他老早就看出曾家少爺的不凡了——
妞妞信以為真,追問駝背老艄公怎麼看出他哥哥的不凡了?
那老艄公多年擺渡與人談天講古,善能編故事,當下手捏四喜給的碎銀笑呵呵道:“妞妞小姐且聽駝子慢慢道來,有一回夏日我在河這邊倚篙打盹,沒聽到對岸曾少爺在喚我擺渡,忽然就做了一個夢,一個白鬍子凸額頭的老官人用柺杖敲我膝蓋提醒說有文曲星在對岸趕緊去迎接,我一個激靈就醒過來了,就聽到曾家少爺在對岸喚船來船來,駝子撐船過去把曾少爺接過河,等曾少爺走遠了,駝子才猛地醒悟夢裡那位白鬍子老官人就是山腳那邊小廟裡的土地公,土地公託夢啊——這事駝子沒敢對別人亂說,今日是妞妞小姐問起,老駝子這才洩露天機,呵呵呵。”
府縣的幾個胥吏還有謝滿堂、劉甲長等人就都奉承起曾漁來,好象曾漁真是文曲星下凡似的,曾漁搖頭笑道:“駝子公不要亂講話,我考秀才可都考了三回,文曲星下凡是這樣的嗎,還有,今科鄉試我若不中,我就來找你麻煩,看你再敢亂編神怪故事。”
駝背老艄公陪笑道:“必中的,必中的,曾少爺今科必定高中。”心裡道:“你沒考中難道還能來奪我老駝子的竹篙啊。”
曾筌聽得高興,又賞了這老艄公一串銅錢讓他買只燒雞好下酒,一行人熱熱鬧鬧進了石田,暮春時節,日落後天黑得快,小鎮石田已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石田民眾更是夾道歡迎,自石田聚居成小集鎮以來這是頭等大事,誰會想到曾家那個倔強的庶子能這這樣光宗耀祖?
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在故交舊識面前才好炫耀啊,曾漁雖算不得富貴,卻也算得上遠近揚名出人頭地了,對於鄉鄰的奉承和美言,曾漁還是能夠淡定自持的,難得的是曾母周氏也表現出得體的雍容氣度,渾不似命運悽苦出身卑下的格局意態——
曾筌原本擔心曾漁母親會對他妻子謝氏流露怨恨之情甚至當場發難,畢竟這些年謝氏對曾漁母子三人實在算不得賢惠,曾漁經常在外求學,受氣還少些,曾漁母親與謝氏共處一院,受的委屈真不少,現在曾漁出人頭地了、周氏是誥命孺人了,若要與謝氏算起舊賬來,謝滿堂在這裡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啊,所以曾筌內下忐忑——
曾漁母親周氏雖是童養小妾出身,曾漁父親在世時也沒有扶正過,但這次縣、府禮房上報南京禮部都是把周氏當作曾父的繼室,如今朝廷敕命已下,周氏已經是朝廷敕封的七品孺人,若干年後興國三寮曾氏重修族譜也會把周氏作為曾父繼室記入族譜,所以曾筌此番再見曾漁母親就改口以繼母相稱;而曾筌的妻子謝氏更是受過丈夫的勸告和父兄的嚴詞切囑,曾漁母親若要洩憤,就是捱打捱罵謝氏也要忍著,不然永豐謝家以後沒好日子過,所以謝氏也收起潑悍性子,硬著頭皮準備承受曾漁母親的冷嘲熱諷甚至打罵,不料曾漁母親卻是微笑著連半句埋怨的話都沒有,這倒讓謝氏有點雙腳不著地的感覺了,生活不能承受之輕啊,剩下的就是羞愧。
曾母周氏和兒子的想法略同,都是自家人,以前雖有嫌隙矛盾,卻也沒必要一一算賬,人最要緊的是自己過得好,而不是為出一口惡氣擺出得意輕狂的嘴臉,況且從謝氏畏怯羞愧的神態之中曾母周氏已感滿足,又何必非得撕破臉耍那惹人仇恨的威風呢。
家庭和睦,皆大歡喜。
早兩日,曾筌就命人準備好了修墳所用的土石木料,等曾漁一到,就動工修墳,清明掃墓祭祖是前三後七皆可的,所以經過工匠五天的修葺營造,到了三月十八日也就是清明節後的第六天,曾漁祖父、伯父、父親和嫡母高氏的墳塋都修葺一新,還花了銀錢把墳塋前後數畝地都買下,曾筌和曾漁兄弟二人手植松柏百餘株,墓園也就有了氣象,其餘一概不予變動,這塊吉壤是曾漁祖父生前親自勘定的,能保佑曾氏子孫後代興旺發達,如今到了曾漁這一代,這不就應驗了嗎?
三月十九日午後,在石田民眾的議論贊嘆聲中,曾漁一家離開了石田,曾漁自知這一次離鄉就不知歸期何時了,大明朝嘉靖四十年,他二十一歲,血氣方剛,風華正茂,雖知世事艱難,卻總要闖蕩一番才會甘心,即便不是建功立業,行萬里路也是他的喜好,所以他將遠行。
回到上饒,曾漁便開始準備行裝,分宜的嚴世芳和嚴紹慶的回信也到了,嚴二先生對曾漁訂親表示恭喜,其餘並沒多說什麼,只說見面再談;嚴紹慶卻是回了一封長信,信裡對曾漁與龍虎山張氏倉促訂親甚感遺憾,他們這邊暫時並未把曾漁訂親的訊息告知陸妙想和嬰姿,就讓這事慢慢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