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漁哈哈大笑,邊笑邊搖頭道:“我沒悟,還得腳踏實地走路。”說著跺了跺腳,雪地上留下深深兩個足印。
一向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張廣微卻不再追問什麼,也不騎馬了,跟在曾漁身邊踏雪而行,不時覷眼看曾漁,眼神有異。
張廣微打量曾漁,曾漁母親周氏從車窗內打量張廣微,張廣微小帽道袍,與尋常道士裝束沒有什麼兩樣,但眉清目秀,膚色更如白玉一般,那握著棕黑色的韁繩的手極是精緻,好似冰雪精雕細琢而成,這年少貌美的女道士身份更是不尋常,雖然年幼,輩份卻是極高,竟然是龍虎山張天師的姑母,實在是讓曾漁母親琢磨不透:張廣微身份高貴,怎麼對魚兒這麼好,連夜趕來報信,張廣微可是一個妙齡少女啊
——曾漁母親四歲被拐賣,曾漁祖父將其買下後就一直住在石田鄉下,小鎮石田地方雖小,鄉紳富戶卻是不少,所以民風頗有道學氣,禮義廉恥很是講究,對於女子而言,除了家境貧困必須出門勞作外,拋頭露面容易被人恥笑,曾漁母親倒沒有這麼古板迂腐,她只是好奇,好奇這位大真人府貴女怎麼會對她兒子曾漁這麼好,若張廣微是男子那可說是出於友情,現在這算什麼情?
多年卑微的生活讓曾母周氏養成安分守己、謹小慎微的性格,兒子能補考成為秀才已經是謝天謝地,她現在的心願就是為兒子娶一位清白人家閨女為妻,不須妝奩豐厚,無須十分美貌,只要品相端莊,性情溫柔,體格健康就好,她沒敢想讓兒子與豪門貴族攀親,只是這位小仙姑張廣微看上去真的對魚兒很著迷似的,牽馬跟在魚兒身後亦步亦趨,眼睛簡直就是掛在魚兒身上了,目不轉睛啊。
曾母周氏有些擔心又有些驕傲,倚在車窗邊看著兒子和張廣微的背影出神,她對兒子唱的道情並未在意,她只關心兒子的婚姻大事,兒子過了年就二十一歲了,再不把親事訂下那會讓人笑話的——
北門內外熙熙攘攘,很多住在近郊的民眾肩挑手扛扶老攜幼出城,曾漁遇到了好友吳春澤,吳春澤驚喜道:“賢弟幾時回來的,我昨日上午還到了府上向令堂問安——啊,四更天回來的,沒遇到山賊嗎?”
曾漁八月間離開上饒去分宜時曾拜託吳春澤照顧家小,吳春澤很是厚道,每日上午都會到靈溪畔曾宅向曾漁母親問安,並詢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雖然曾漁母親從未有事勞煩他,但他依然每日登門問一問,不負友人囑託,昨日上午吳春澤去曾宅時張廣微和羽玄道人還沒到,所以並不知曾漁遇賊歷險之事,下午匪警傳來,吳春澤趕緊又跑到曾宅準備讓曾漁母妹和他吳家人一道進城避賊,卻只看到老僕老善,老善說曾奶奶她們已被林府尊派人接入城中安置了,吳春澤這才放心,心裡想曾九鯉真不是一般的府學庠生啊,堂堂四品知府都要派人特別關照——
曾漁和吳春澤寒暄數語,便邀吳春澤到他宅裡敘談,這時的北門人多雜亂,不便立在道旁長談,吳春澤道:“賢弟平安歸來就好,今日就不打擾了,明日科考結束後再相聚歡飲——賢弟和鄭兄都去府衙禮房報名了嗎?”
曾漁道:“方才在府學宮已請張教授代為報名了。”
吳春澤正待拱手道別,忽又想起一事,對曾漁道:“前日學道按臨,立召蔣元瑞、徐則桐、祝鋒三人,這三位當然知道黃提學是要追究院試舞弊案,不約而同讓家人回報說臥病在床不能拜見宗師——”
說到這裡,吳春澤與曾漁、鄭軾齊聲發笑,吳春澤又搖頭嘆息道:“這種事當然是賴不過去的,託病不來黃提學照樣行文公示革除蔣元瑞三人的生員功名,並且永不能再參加科舉考試,而且這還只是學道的處罰,按察司會有後續刑罰,估計是充吏或充軍。”
雖然蔣元瑞下場比較慘,曾漁卻不會心生憐憫,這種人是自作自受,科舉舞弊若不嚴懲,那就是對天下莘莘學子不公平。
與吳春澤別過,曾漁一行回到北門外宅子,老善和來福歡天喜地,來福勤快,把大門前的積雪掃得於於淨淨。
已經是午後未時末,曾母周氏和曾若蘭一起下廚做飯,自曾漁去分宜之後,曾若蘭為曾母周氏物色了一個誠實可靠的廚娘兼洗衣婦,現在的曾宅人口少,家務事不多,廚娘兼洗衣婦也沒不覺得有多辛苦,而且曾母周氏給的工錢比較厚道,為人又和善,那俞姓廚娘很樂意在曾宅傭工,昨日上午因為要躲避山賊才回自己家去了——
年節將近,宅子裡年貨也備了一些,臘肉、鹹魚都有,後園還養著雞鴨,種有白菜蘿蔔,所以有客人來不至於臨時要去購買肉菜,上饒城現在依然混亂,買菜不易。
曾漁和鄭軾洗了個熱水浴,鄭軾睏乏得不行,曾漁安排了客房讓鄭軾休息,他自己精神倒還好,八段錦導引術和服內元氣法修煉有成啊,前夜在橫峰七星觀衣不解帶坐了半夜,昨日被賊人裹挾著趕路近百里,夜裡更是兵荒馬亂,四更天才到上饒,在府學育英齋靜坐了小半個時辰,現在也沒覺得有多疲乏,沐浴之後親自烹茶,用漆盤端出至前廳,祝德棟在廳上陪客,卻是於坐著默不作聲,同塵老道在瞑目內視,侍立一邊的羽玄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祝德棟很是尷尬,見曾漁出來,趕緊起身道:“九鯉你陪兩位道爺說話吧,我去看看曾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說著匆匆去了。
曾漁沒看到張廣微,忙問:“廣微小姐呢?”
同塵老道笑道:“廣微小姐憐惜老道傷了腳,隨令妹到後園賞雪去了。”
曾漁一愣,不知這話何意,羽玄笑著解釋道:“小仙姑輩份高,小仙姑在這裡,同塵師伯也只能站著,所以小仙姑就去後園了。”
且不說張廣微身份尊貴,單論正一教輩份傳承,張廣微比同塵老道大了一輩,比羽玄大了兩輩啊,張廣微在此,同塵老道和羽玄哪有四平八穩坐著的資格,只能一旁侍立,現在呢,張廣微不在這裡,同塵老道就可坐著養傷腳,只有羽玄站著——
老道同塵說道:“貧道讓羽玄也坐著說話,他硬要站著。”
羽玄道人趕忙道:“不用不用,小道站著就好。”
同塵老道點著頭笑呵呵說:“羽玄現在懂規矩了,幼時卻是頗為頑劣,他師父洞真對門下弟子極是嚴厲,羽玄幼時經常受罰捱打。”
羽玄躬身低頭陪笑,卻偷偷翻了個白眼。
曾漁微微一笑,將漆盤擱在茶几上,岔開話題道:“這是分宜嚴二先生送我的建寧紫筍茶,據說是貢品,同塵法師和羽玄道兄且品嚐品嚐,看在下茶藝如何?”
同塵老道一邊品茶一邊詢問自他離開七星觀之後的事,得知七星觀讓賊人一把火給燒了,大驚失色,手裡的茶盞都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曾漁趕忙寬慰道:“當時我是在山下看到道觀起火,賊人走得匆忙,不會每間殿都去放火,這隆冬臘月大雪天,料想火也燒不起來,老法師不必太憂心
同塵老道怔忡半晌,長嘆一聲道:“唉,就不知能有幾間殿宇劫後倖存”轉頭對羽玄道:“我們明日一早就動身回去,廣微小姐擅自離開上清,大真人府上下定然著急萬分了。”
曾漁不知張廣微和妞妞、阿彤她們在後園做什麼,便起身道:“我去請廣微小姐也來喝茶。”
還沒走到後園,先就聽到嘰嘰喳喳一片小女孩的歡叫聲,好似很多可愛的禽鳥聚在一起鳴囀,曾漁立在過廊口上朝後園望去,就見園中一塊平坦的雪地,積雪被踩得坦蕩如砥,夕陽斜照,這一塊雪地泛映起鏡面一般的光彩,張廣微立在鏡面中心俯身不知在忙乎一些什麼,穿著臃腫冬裝的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快活在往來奔走,叫著“小仙姑小仙姑,這根樹枝能不能用?”
三個小女孩嘴裡掛著白氣,在冬陽下跑來跑去絲毫不覺得冰雪之冷,幾隻鳥雀散在園地四周跳躍看熱鬧。
曾漁仔細一看,妞妞她們卻是拾取園中的枯枝交給張廣微,張廣微呢,把枯枝挑挑揀揀,又比著折斷,然後嵌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