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宋詡寢宮大門的那一刻,宋易安總覺得眼前的場景有點不真實。她好像活在一個夢境之中,若多踏出一步,夢就碎了。
於是她極其小心地邁著步子,用盡全部力量去驗證周圍景象的真實性。她的手指攥得極緊,那隻只會握筆桿子的白皙的手指,此時正緊緊地提著宋元吉血肉模糊的頭顱。
那顆頭顱還滴著血——不只是血,還有一些宋易安辨識不清楚的粘稠液體。那些液體混合著墜落下來,在光滑的地面上描出一條令人毛骨悚然的線條。
宋易安不怕死人。
也對,死人有什麼可怕的?活人才可怕。
所以她提著那顆頭顱,好像提著一個燈籠那麼簡單。
宋詡在床榻上躺著。他在昏睡,但還殘留著微弱的意識。他知道自己病勢沉重,胸口悶得喘不上起來,頭也撕裂一般的疼痛——他,怕是要離開了。
他極其怕死,他珍愛生命。不過他只愛自己的生命,旁人的,他還要掂量掂量。
他怕死,尤其怕自己死了之後,還要遇到那些不想遇到的人。
他不想見的人很多,比如他的原配妻子,委委屈屈地活了一輩子,到頭來什麼都沒有享受到,好不容易留下了宋元吉這個骨血,還被他褫奪太子之位,往後在被人的嘲笑與白眼中了此一生。這個女人,怕會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低聲的絮叨,像個距離他不遠不近的蒼蠅一樣吧。
那些周朝的遺臣,在建國之初聒噪的很,一封一封的征討檄文像秋天的落葉,散的整個長安城到處都是,鬧得翊朝頗為尷尬。宋詡便大開殺戒,將那些人定為罪人,滿門抄斬,就算是襁褓嬰兒也沒有放過。那些人定在地獄裡等待著他呢。
還有,還有,宋詡最不想提及的人。
葉子希,周朝最後一位公主,曾經執掌朝政的昭陽帝姬,也是——他的情人。
那個女人實在太傻,總是把愛情想得那麼美妙。怎麼可能?世上有什麼感情是純粹的?連父子兄弟都可以自相殘殺,更何況是沒有血緣的男女呢?
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宋易安。宋易安這個孩子,就算是到了現在,他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也看不透她。她應該是個聰明的孩子,卻總要藏著自己的聰明,藏著自己所有的能力。她就像是一個被自己裹在繭子裡的飛蛾,明明有一雙翅膀,偏要縮好了不露出來,給自己掙得活下來的資格——但如果她真的露出來,會怎麼樣呢?
葉子希應該會為這個孩子驕傲吧。至少宋易安活下來了,這一點,就比她的母親強百倍。
葉子希死了十年了。
她是個無情的女人,在漫長的十年當中,時時闖入他的夢裡。起初還在對他笑,忽然又疾言厲色甚至瘋癲起來,伸著血淋淋的手來抓他。她就是個遊蕩在他身邊的孤魂野鬼,時時刻刻糾纏著他,總想抓住機會撕咬他的靈魂。
宋詡承認對不住葉子希,但他半點也不後悔。或許他愛過她,但這微弱的愛意,怎麼比得上君臨天下的誘惑呢?
宋詡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著,又聽到周圍慌亂起來,很多人在跑,或呼朋引伴,或單槍匹馬——可不管怎麼樣,他們都忘記了他,忘記了他們的主人還在病榻上無人照顧。
他想坐起來,喝止那些人,告訴他們“在宮中肆意喧譁,成何體統”,然後讓人把他們拉出去杖斃。可他用盡全力,也只是讓喉頭動了動,眼皮都沒能翻起來。
這讓宋詡更加焦躁不安,更加憤怒惱恨。
姚德爽呢?董貴妃呢?他的貼身大太監呢?
他忽然聽到了廝殺聲,還有雜亂的兵器碰撞的聲音。他耐著性子聽了聽,終於慌張起來。
這種聲音已經太久沒有聽到了。上一次聽到,還是在周王朝的皇宮裡。那一次他贏了,得到了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