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後湧進門的這些人,有的去抱著朱翊鈞的腰,有些去抱著他的腿,有些從後頭扳住他的肩膀,死活把人拽開;有的忙著去攙扶面色潮紅的陳太后回座,再忙著把李太后給攙扶坐下;也有的慌忙去照應馮保和張宏;至於動作再慢點的,則是隻能去收拾滿地亂七八糟的東西……至於趴在地上只會戰慄發抖的張明,不好意思,沒人顧得上他,在外頭聽動靜的人每個都知道,這次的事情就是這位排名靠後的司禮監秉筆搞出來的!
手忙腳亂安撫各方的時候,每個人都聽到了李太后那無比尖利的聲音:“忤逆不孝,忤逆不孝……給我去請元輔張先生,請不來我就親自去!”
儘管張居正自從告病到現在,不過是短短十日,但大紗帽衚衕張府門前的情形卻從最初的人滿為患,車水馬龍,到如今的車馬依舊很多,可守在這的卻多數是沒名沒號等著撞運氣的小官,以及各家的隨從長班。尤其是張居正在宮中的鐵桿同盟馮保竟然被汪孚林帶頭彈劾了之後,那種樹倒猢猻散的預兆就突然明晰了起來。
這一日晌午時分,儘管天氣很適宜,大紗帽衚衕似乎看上去也人氣十足,但放眼看去卻少有什麼有分量的人。尤其是在外省督撫應該有不少進京的時候,這裡就顯得有些寥落了。於是,當一騎人拐進這裡,車伕隨從等人有氣無力地抬頭看了一眼,有些人不感興趣地移開了目光,但也有人猛地瞳孔一收縮。顯然,後者那是眼力超群,認出來人了。
因此,當前頭那人到張府門前遞帖子求見時,原本無精打采等著求見的官員們,在得到訊息之後,就猶如打了雞血一般,從前到後一撥一撥全都興奮了起來。
汪孚林竟然來了!
有些隨從一直在張府門前蹲點守候,張居正病了幾天,就一日不少在這等了幾天,只為替主人遞帖子探病,他們便相當肯定一點——張居正自從病了之後,汪孚林滿打滿算只來了兩回,每次從進去到出來,停留時間不會超過一刻鐘!
而這一次,在昨日領頭打了馮保一悶棍,而後引來今日一大堆官員群起而攻馮保之後,這位都察院中的紅人又來幹什麼?張家人會不會瞧不起這小子的小人嘴臉,然後將其趕出來?在眾多人惡意滿滿的揣測和期待之下,他們最終卻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汪孚林平平安安踏進了張家的大門。這下子,張居正的那幾個兒子被人在背後數落了一個半死。
實在是眼力差,沒看穿汪孚林這個兩面三刀,首鼠兩端的傢伙!
不止在背後被人指指戳戳罵了個半死,汪孚林在張府前院也很是領受了一番那些如同刀子一般凌厲的目光。他直接無視了這種無聲的責難,直到來到後院,張敬修這個長子親自接著,這種帶著怒火的敵視才暫時被禁絕了,可等到張敬修在前頭帶路時,一言不發,氣氛依舊凝滯到幾乎僵硬。直到來到最深處那座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屋子前,他才聽到張敬修終於開了口。
“父親在裡頭,你進去吧。”
“有勞了。”
見汪孚林二話不說推門而入,張敬修心情極其糾結。偌大的一個張府,祖母那邊靠張懋修這個伶俐的死死瞞著,壓根不知道父親的病,更不要說是真病還是假病;母親王夫人純粹只知道病得不輕;御醫是父親的親自安排謀劃,兩個號稱請來的名醫則是他們三個年長兒子的手筆。至於那些前來探病,位高權重的尚書們,他們輪流接待,實在擋不住的讓他們隔簾子看過一眼父親那憔悴的樣子。
可以說,這場戲簡直是要人命了!而出主意要演這場戲的,就是汪孚林,可誰能想到這傢伙竟突然失心瘋地捋袖子親自上彈劾了馮保!
這就算父親來日好好的復出,馮保那邊要清算的時候,汪孚林打算怎麼辦?而且,父親去年得知祖父病故之前,再加上這次,病了兩回了,日後會不會讓人覺得,父親身體不好,首輔肯定當不了太久?
張敬修憂傷地在外頭思考張家未來前途的問題——這也是歷史上張大公子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而屋子裡,汪孚林則是被形銷骨立的張居正給嚇了個半死。他沒法不驚疑,儘管他總共就來過張府兩次,第二次還真的是沒見著張居正,可第一次他是見到人的啊,難不成張居正竟然裝病成了真病?那一瞬間,汪孚林只覺得背上出的全都是冷汗。
可饒是如此,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的,而且還說得很大聲:“元輔,我知道我不該彈劾馮雙林,畢竟他受賄貪恣全都算不上太嚴重,但把手伸到了內庫之中,這卻不能忍!”
嘴裡這麼說,汪孚林卻直接給張居正看了準備好的第一張小紙條,大意很簡單,今天十幾個人跟著他群起而攻馮保,他得到宮裡殷士儋的準學生薑淮送出來的訊息,萬曆皇帝已經命人去司禮監索要彈劾馮保的奏本和題本,早則今日,遲則明日肯定會發難,而提早得到訊息的馮保也一定不會坐以待斃,估摸著乾清宮vs慈寧宮的好戲就要開演了,說不定宮裡還會有人過來張府。
張居正當然不會忽視汪孚林最初看到自己時那驚異的目光。他倒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心病深重。
這次試探清楚了小皇帝的心意如何,那又怎麼樣?一個是君,一個是臣,當初就算擅權如霍光,也不曾奪了宣帝的皇位,而死後家族盡誅,難不成他也要成為霍光第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