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得到訊息的南海縣令趙海濤和潘氏族長以及幾個掌櫃一塊匆匆趕了過來時,已經是廣府商幫的一群商人跟著汪孚林抵達潘家之後將近一個半時辰之後的事了。且不提他們得到訊息時是如何又驚又怒,此刻身臨其境,卻不得不為自己考慮。
趙海濤是臨走之前先把刑房司吏叫到面前厲聲質問,問出當初某日放告牌放出去時,是有遞上了這麼一份狀子,但認為荒謬就打了回去,氣得這位南海縣令差點沒掀了桌子。縣衙沒接,卻讓察院的巡按御史接了,結果還是確有其事,他這個縣令臉往哪擱?
而潘氏族長則是一面驚怒於本家出了這麼一樁丟人現眼的事,一面尋思著,如此一來孟氏鐵定被休,其子沒了繼承權,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在潘家的產業中沾點光。
至於一大把年紀的齊掌櫃,那更是緊緊握著老東家的手泣不成聲,也不知道是哭自己東山再起,還是老東家幡然悔悟,卻已經為時晚矣。其他幾個掌櫃也把老東家圍了個嚴嚴實實,他們也都是當初被孟老太太清洗掉的人,眼下劫後餘生,卻都有些不知道是悲是喜,因此齊掌櫃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們有些低頭拭淚,有些卻壓根擠不出眼淚來。畢竟,如齊掌櫃還至少得了五百兩,可他們被排擠出來後呢?過的日子何止是窘迫寒微?
而汪孚林在這麼些人趕到了之後,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本憲該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該如何善後,如何處置,是南海縣衙的公務,潘氏一族的家事,本憲就不管了。對了,趁著今日這麼多人在,本憲也向諸位引見一下,徐生已經為本憲禮聘為幕友,麻煩各位能夠早些洗刷乾淨他的汙名,想來潘家那位姑太太也已經委屈了很多年,有時候,公道比補償更重要。天理昭彰,報應不爽,還請各位都記在心裡。”
在場的大多數人都能品味出來,這話不是衝著別人,是衝著潘老太爺去的,儘管如此,趙海濤還是有些心裡沒底。見汪孚林拔腿就往外走,他思量片刻就追了出去。見汪孚林側頭看見是自己之後,卻沒有說話,他只能主動陳情道:“汪巡按,此案下官確實是疏失太大,只因為放告日的時候,管放告牌的小吏覺得此事荒謬,誰知道這就是……唉,下官回去之後就整頓三班六房,絕不能再出此等事!”
“趙縣令,本來此事怪不得你。”汪孚林見趙海濤如釋重負,他卻突然又是一個轉折,“但是,你是久任法之後任的縣令,至今已經在任三年,我沒記錯吧?南海縣這些大大小小有些名望的家族,你都應該心裡有數,有時候哪怕是空穴來風,多一些關注,就能少一些是非。人命案子是影響考評的,而這種涉及到忤逆甚至十惡不赦的案子,更是會讓人質疑你不懂教化。當然,如果你覺得我多事,那也無妨。”
“下官不敢,斷然不敢!”
趙海濤嚇了一跳,但心裡也挺委屈的。你這個巡按打一棒子給個甜棗把商人們都綁上了馬車,所以才能興師動眾這麼多人到潘家“探病”,憑藉聲勢讓潘家內部的有心人跳出來舉發,由此揭破了這樣一樁案子,可我這個縣令哪有這本事?別看我已經當了三年縣令,家裡的三班六房都還不能說如臂使指呢,更不要說去排程那些商人了!可就在他暗自嘀咕的時候,卻聽到汪孚林又拋下了一句話。
“潘家之事到此為止,在凌制臺又或者朝廷那裡,我不會提。所以,如何善後,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廣州乃是官衙林立之地,雖說趙海濤知道此事瞞不過龐知府,瞞不過布政司和按察司,但只要事情不繼續往上捅,那他這個知縣的考評不至於太差,因此哪怕只是這麼一個承諾,他卻依舊鬆了一口大氣。等到深深一揖,把汪孚林送走了之後,他連忙提起官袍一溜小跑重新回了廳堂,打足精神開始處理善後事宜。他當然不奢望堵上所有人的嘴,只求把事情控制得恰如其分,想來這也應該是符合大多數人意願的。
至於要付出的代價,那自然是該潘家!
而汪孚林帶著徐秀才,以及今天著實看飽了戲的陳炳昌和其他隨從回到察院時,已經是日落時分了。從新安啟程,又特意繞了繞十八甫回來,隨即去了潘家一趟,之前只吃過乾糧,眾人竟是都有些飢腸轆轆之感,說是前胸貼後背都不為過。然而,因為思量著晚上可能就要面臨“大考”,這天的一頓晚餐,徐秀才卻吃得有些食不甘味。果然,胡亂混了個半飽之後,他就被汪孚林請進了書房。
“今天碰到潘家老二當街大放厥詞,我才快刀斬亂麻,順帶解決了潘家之事。哪怕沒有你,此事也原本就在我計劃之內,不是單單為了你,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
汪孚林見徐秀才滿臉愕然,顯然意外自己坦言今日潘家之行的目的,竟然沒有藉此施恩,他微微一笑,這才繼續說道:“之前在新安,想來你也著實過了幾天擔驚受怕的日子,今天晚上就不說什麼了,你且養精蓄銳,明日我再帶你去看一場好戲。”
明天還有?
徐秀才那張臉上的表情著實是精彩極了。他張了張嘴,終究忍不住問道:“汪爺,學生只在濠鏡廝混過多年,全無半分入幕經驗,只怕誤了大人的事情。而且,學生聽說,地方官所聘之幕友,等閒是不用本地人的,也是生怕……”
可話一出口,他就在心裡把自己罵了個半死。這話聽著怎麼像是臨陣退縮呢?他是想委婉表示自己真的沒經驗,而且好像也不合乎規矩,更不知道擅長的東西對汪孚林有什麼用,不是想撂挑子啊?這下完了,得怎麼解釋?
見徐秀才顯然有些窘迫,汪孚林笑吟吟地用手敲了敲扶手:“本來聘你,那是因為聽說你通曉佛郎機語,不但能說,還會日常讀寫。但這次在新安,聽說你還一再提醒陳炳昌,不要誤入歧途,請敗名聲要緊,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提醒他,我為了自己的目的竟然不惜私通匪類,讓他小心點,我就覺著,徐生你有點意思。”
徐秀才登時汗流浹背,訥訥解釋道:“學生當時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者無罪,更何況你曾經歷過卑劣無恥的構陷,卻依舊還有這點熱心腸,非常難得。而眼下面對入我察院之幕的大好機會,你卻依舊抱著自知之明,主動表明自己的不足,還拿出了官場舊例,我不用如此開誠佈公的你,難不成還要去大海撈針?至於地方官所攜幕友多非本地人的習慣,那多半是針對州縣主司,到了督撫這一層,哪曾少用過本地人?當初胡梅林公在東南抗倭,麾下不都是出身東南的幕僚和仁人志士?更何況,你雖有妻兒,卻孑然一身孤苦多年,在你遭難之時也幾乎無人看顧於你,你也不曾折腰求人,不曾背後說人不是,難不成我還提防你和人勾結,矇混糊弄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