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向他,只覺他事事了出人意料。他這麼年紀輕輕,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想起他當日單人只劍,劫得如此貴重之物卻神不知鬼不覺,連緹騎三十二尉並袁老二這一干人都上了大當,屢屢撲空,直追至銅陵才發覺,其機謀勇識,果非常人所能及,也難為他一個人怎麼做來!卻又早早算計好,暗暗於江西就已嫁禍耿蒼懷,移花撞木,暗度陳倉,更是手段詭詐,匪人所思。眾人都要看耿蒼懷怎樣,耿蒼懷卻只微微一笑,略不在意。
金和尚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讓那龜兒子鬧個灰頭上臉!”——袁二公子這時才知道那少年出現在小店絕不是路過,倒得認真對付。他面色不改,笑問:“兄臺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眾人也覺那少年不像貪財之像,他的答話更絕,只聽他冷冷道:“我見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萬兩銀子——有他送的為什麼沒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萬兩、看那金國封我個什麼官兒,豈非相當好玩?”
眾人也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不過若當真有這二十幾萬兩銀子,無論在哪兒只怕都高官貴爵唾手可得,只覺他這人當真邪僻得緊。
袁二公子還是沉得住氣,淡淡道:“兄臺固然一劍驚人,但混戰之下,閣下這諸位朋友只怕難免損傷,兄臺已救人在前,現在又何忍累人於後?”
那少年並不答話,只仔細去擦那杯子。袁二公子又待再說,他已冷冷截道:“他們並不是我的朋友。”旁邊金和尚聽了卻不惱,心裡只望他與袁老二好好做對一場。旁人的臉上神色不免轉憂。那少年仔仔細細擦完了杯子,忽然揚臉道:“我好像一共殺了五個緹騎都尉。”
屋中頓時氣氛一緊,不知他此話是何含意,袁老二皺了眉、半天道:“兄臺若肯放開今天之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們今後還是好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眾人都想,袁老二這下可算退讓到底了。看來他心中實無把握勝這少年,否則不會對這少年如此忌憚。那少年卻把已擦好的玉杯仔仔細細地揣進了懷裡,輕輕舒一口氣,第一次正正式式雙眼直視在袁老二臉上,說:“既往不咎?噢?那倒很好。只是緹騎都尉得罪了我,我發誓要殺夠六個才算數,還欠一個怎麼辦?——讓我再殺一人好不好?殺此一人之後,鏢銀給你,我拍手走路,你我從此兩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這話甚為狂妄,他卻這般殷勤相商,也不知當真是幼稚還是當袁老二真的好欺。袁老二出道多年,還真沒被人這麼輕視過,何況對方還如此小小年紀。但這少年行事一向不可預測,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馬就會撥劍出手,濺血五步,眾人齊睜大了眼睛看。袁老二臉上綠氣一閃,淡淡道:“只要兄臺確信此情此景你還真殺得了。”
那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老二雙眼瞳孔登時緊縮如針,那少年卻還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眼光看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也是淡褐色的,修長柔韌,有如木雕,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發著沉檀的香氣。但十指自然屈曲,輕閒鬆懈,絕不似要出手的樣子,袁老二便緊緊盯著他的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人都可以根握目視他人肢體來推測他出手的先兆。袁老二見那少年全未蘊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抬起眼來,就向緹騎都尉吳奇望去,屋裡也只有他一個是緹騎了。他這一眼極為凌歷,吳奇只覺心中一寒,腳下不自禁地朝袁寒亭靠上一步。眾人只覺空氣中壓力忽增,膽小一點的都像喘不過氣來。耿蒼懷一嘆,覺得那汪年少陽真氣幾乎已修到爐火純青,已到了似枯實綺、似瞿實腴的境界。如今,那吳奇的生死已關係到整個緹騎和袁老二的面子問題,還事連今晚雙方的勝敗,袁老二絕對不能容他傷到吳奇,吳奇身邊眾鐵騎也斷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傷人。袁老二一揮手,吩咐吳奇道:“既然這位少俠看你不順眼,你暫且退下吧。”說著他自己卻邁上一步。他這一步邁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這一步邁得了得,等於把那少年的進手路數全部封死。吳奇卻遵命緩緩向後退去,卻一直未轉身,臉向正前,足見他對那少年劍法的忌憚。他人才退出門外,就已有十餘名鐵騎圍上來,把他前後護住。
那少年的雙眼一直沒有再離開自己的指間,眾人以為他已知事不可為,放棄這一擊了。卻忽聽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萬里!”
這幾字他喝得極快,清如鶴唳,厲如猿鳴。然後他再次伸手入包袱內一探,再次抓出了他那把沒鞘的劍。眾人這已是第二次見他出手,幾個眼尖的人到這次才略微看清,只見他身子似也不用蓄勢發力,就那麼左手一拍椅背,人已騰空而起,快如閃電,直向門外撲去。袁二公子臉色一變,冷哼一聲,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攔,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極高明的一招的‘暴虎馮河’。那少年要殺吳奇,定要先過他這一關。卻見那少年腳都未沾地,——他本是直射而出,此時到了袁老二身前不足三尺之地,待袁老二招式已老,他卻忽然彎了個弧度,間不容髮地從他拳下閃過,直衝門外。袁老二的拳風本已籠罩了方圓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彎得實在漂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本來輕功中絕無這等空中轉向之術,所以也大出袁老二意料之外,眾鐵衛已“呀”地一聲,備伸刀劍,要待阻擋,但他們畢竟慢了一慢,倒是那號稱“平平無奇”的吳奇畢生辛苦練就的百步神拳倒不是徒有虛名,只見他一咬牙,左擋右拒,雙拳擊出,力可碎石。他平時膽小,如今已生拼命之心,使出的倒是他有生以來從未使過的漂亮之作。那少年這時卻右手輕揮,左掌接著在他頭頂按了一按,有眼力的人會注意到,吳奇的拳風已經觸到了那少年的胸肋,那少年身形微微一頓,似也受了傷,卻當即借力返身,又是一個漂亮的圓弧,從窗間竄過,眾人只見左首窗欞一晃,黑影一閃,他已穩穩落在自己座上,胸前微微有些起伏,面色卻依舊冷峻如故,全沒有什麼一劍得手後的興奮。
眾人看向吳奇,卻見他喉間正有一抹血痕緩緩散開,看來是喉管已被切斷。只見他一眼不信地望著袁老二,緩緩倒地,似是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最信任的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輕鬆地殺了自己。這少年好自負,前後兩次殺人竟還不肯變招,用的居然依舊是殺田子單的那一勢“共倒金荷家萬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劍時,劍意如驚雷疾電,目不容瞬,意勢酣暢;到第二次出劍時,因為別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老二這等高手,他的劍意卻由狠變巧,由重返輕,避實就虛,清如一羽。座中忽有人恍然大悟,驚叫道:“九幻虛弧,他是弧劍駱寒,弧劍駱寒!”
當真,這麼從出劍到收劍,足不沾地,以一勢弧形斬敵殺人於十丈之外的招數也只有八年前曾經名馳江湖的弧劍駱寒能夠做得。座中人都心頭一驚,連杜焦二老這等見聞廣搏之人也只對這傳說中的少年略知一二。傳聞駱寒此人久居塞外,喜愛劍術,成名極早。曾於十三四歲時入中原一行,逶迤萬里,就是那次出行讓他在中原武林名成一役。據傳他當時於南昌騰王閣以一支弧劍盡鬥“宗室雙岐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劍連戰,從早及夜,此戰不知結果,但據事後跡象,駱寒明顯未敗,“宗室雙岐”與“江山九姓”中人此後行蹤卻好久不見。他雖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動江湖。所以他雖只八年前出現過一次,卻至今令人難忘。
三娘子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這大概就是所謂天縱奇材。別人從那少年劍中感到的是驚諤,但做為一個女人,她看到的卻是光彩,那一綻即收、逆行倒挫的光彩。她輕聲對沈放道:“袁老二這回麻煩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數的高手,未見得肯退讓。不知這一戰,窮竟會是誰勝誰負?”說著,她雙眼望向耿蒼懷,座中有資格評點這一戰的大概也只有耿蒼懷了。她的眼中卻隱藏著一絲擔心。她覺得,做為一個女人,即使自己的心已如古井,只怕也很難忘記那忽然劃過將水面照亮的一劍的神采。
耿蒼懷卻目光中含有憂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三娘子一楞,卻聽耿蒼懷解釋道:“駱寒適才以‘九幻虛弧’之術進擊,繞過袁寒亭,但他自己後背好像也有一個破綻,至於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斷。但若是龔擊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險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膽識眼力不會弱我太多,他還是有機會出手攔住他的。只不過對付這弧劍之術,因為其以韌見長,壓力愈大,反彈愈大,看似破綻處可能往往藏著鋒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犧牲一名手下來換取探尋對手實力的機會。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子拳握得緊了緊:那少年有險!耿蒼懷說著連連搖首,分明不屑於袁二公子的為人。那邊袁寒亭臉上也有一會不知什麼表情,他見吳奇倒下卻並沒馬上衝上前,反帶著他那僕人縮身一退。他身法極快,一步之間已在門外。卻聽他輕聲吩咐道:“叫人來。”
他那了躬背駝腰的僕人又從懷裡掏出一個旗箭煙花來,一抖手,那煙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聲炸開,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碩大鮮紅的金菊。這袁二公子這次分明有備而來,連援軍都備好了。只見他依舊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種隱藏不住的狠毒。只聽他和顏悅色地道:“小可久聞駱兄大名,想當年駱兄以一童子之齡連戰九姓高手,何等風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緣慳一面。今晚一見,咱們倒要好好盤桓盤桓了。”
熟知袁老二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殺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歡,心裡只怕殺機愈盛。剛才駱寒以弧劍之術當他面搏殺吳奇,分明已削盡了他的顏面,眾人便知今晚之事絕難善罷,不然,袁老二回去,只怕也難以向緹騎交待,更無法向他大哥交待。
卻見袁老二含糊吩咐了幾聲,屋外那四十餘名鐵騎便應聲而散,他們散開的甚有章法,眾人一會兒只覺茅簷震動,視窗一暗——連屋頂都上了人,其餘視窗內外,只要是進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雙雙閃亮的眼睛,分明眾鐵騎已把這座小小旅舍鐵桶般圍住了,就是拆了這房子對他們來講只怕也不難。鐵騎中人本來人人已經武功不錯,經袁老二這一排程,更見威力,比在吳奇田子單手下強出何止一倍?——緹騎座下千餘名鐵騎本就是他兄弟訓練的,最擅合圍共擊之術。否則以耿蒼懷之能,雖然受傷在身,田子單吳奇率數十鐵騎如何能令他突圍不成,反而傷勢加重?緹騎中人雖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銳氣,但他們極信任袁氏兄弟的實力,這時也鬥志未散。如今耿蒼懷望著這陣勢,心內暗歎,自己縱是未傷,而且是全無牽掛的話,只怕也必經一番搏命苦戰才能繞幸成功。若添一二變數,只怕還不知誰死誰生呢。
突然,東南、東北兩方夜空中忽然同時閃出兩朵黃色旗花,兩朵旗花離得很近,一見就知袁老二幫手到了。只一刻工夫,眾人就像聽到東北邊似有一隊人馬疾奔而行,眼尖的便盡向黑暗處望去,想望見什麼。東南邊那邊步行之聲卻更大,一腳腳沉重無比,半天卻未見人。焦泗隱側耳聽去,一開始不動聲色,到後來臉色越來越吃驚,望向耿蒼懷道:“只兩個人?”
耿蒼懷點點頭。
焦泗隱奇道:“這下雨的天,道途泥濘,那兩個人如何能發出這麼大的腳步聲,像兩隊人馬行走過來似的。”
耿蒼懷輕聲道:“只怕是雙異門中的佟百足與尉遲熊,只是他們如何會投到袁老二門下?”
佟百足綽號蜈蚣鞭,尉遲熊人以熊名、力大無比,這兩人人未到,聲先到,分明是用來威攝眾人的。他們都是綠林大盜,一居閩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見,與緹騎一向勢成水火,所以耿蒼懷奇怪他倆人如何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卻聽東南方忽然一聲慘叫,聲音甚大,宛如熊嚎。袁老二臉上便現出微笑,淡淡道:“諸位以為盯上這單鏢銀的就只店中這幾位嗎?我早探知佟百足與尉遲熊兩個強賊也到了。我原叫人照應著他們,駱兄劍術太強,我只好把照應的人也叫來了。我叫兩名小校身揣旗花標出那兩賊的位置,剛才那聲慘叫該就是尉遲熊已被料理了。”皺了下眉:“現在,阿福也該到了佟百足那邊了。這廝更沒用些,阿福怎麼事還沒辦完?”
他話未落地,只聽東北方又傳來一聲尖鳴,極為悽歷,袁老二展顏笑道:“看來佟百足也壽命已終了,駱兄,這兩人都是來打你鏢銀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該怎樣謝我?”
眾人沒想還有這一番曲折,見袁老二口中說的客氣,真不知他這回招來的更不知是怎樣一個高手——連佟百足和尉遲熊這樣的人都只片刻之間就已折在他的手上。這時只聽一聲呼嘯,只見遠遠地奔來一人,這人身量極為高大,耿蒼懷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這麼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條紅綢褲,褲腿用絲帶扎住,上面是一件紅絲背心,背心上繡了好大一朵蓮蓬,裡面卻什麼也沒穿,露出一身黑黝、筋暴的肌肉,一臉愚魯、滿面橫頑,頭上卻梳了個“鬼見愁”,腳下穿一雙虎頭鞋——這麼一個三十多歲、黑乎乎、高聳聳、兇巴巴的大漢卻是一副小童打扮,本來該極具喜劇效果,眾人看了卻只覺汗毛直豎,令人恐怖。
那大漢一到袁老二跟前便雙膝一屈,頭一低,要跪下來。口中說:“阿福見過二公子。”這麼個能在片刻之間斬殺佟百足,尉遲熊這等綠林大盜的人竟只是袁老二手下一名家奴。他對袁寒亭似乎衷心悅服,下跪之勢極重,這麼泥濘的地,毫無猶豫地就要磕頭。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後脖領就已提起,那阿福卻姿式不變,只是雙膝懸空,在空中磕了三個頭。袁寒亭皺眉道:“小心,別又把衣裳弄髒了,回去雲姑娘要罵的。事辦妥了?”
那阿福就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臉上露出頑皮之笑:“我把他們都殺了,照公子說的,每個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們的證物我還帶來了。”
說著,就從懷裡掏出兩樣東西,店外昏暗,眾人先沒看清,然後才看出那是兩隻人手,一個極細而瘦、想來是佟百足的,另一個肥厚多毛、該就是尉遲熊的了。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雲姑娘給你醃起來,你又多了兩個‘撓撓’玩了。”
眾人面上變色,那說書的小姑娘已“呀”地一聲遮住眼,忍不住要吐出來。那個阿福站在袁寒亭身邊,比袁寒亭高出兩個頭,偏他像個小孩,而袁寒亭則像個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異。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該來的也都來了。駱兄,小介阿福代你殺了兩個意圖劫鏢的小賊,你不賞點他什麼?”
這話分明是挑戰之意,駱寒依舊不答。袁寒亭忽一揮手:“掌燈!”他身後本只有一根火炬,這時那四十餘名鐵騎都晃亮火摺子。他們馬匹上裝備甚齊,當下每人點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時把門外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