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管蘇家人如何自責,也不管外邊怎麼傳揚這些花邊新聞,倒是府中上下的男男女女突然發現,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孟大丫絕不是表面上沒見過世面的村姑,短短几天時間籠絡住缺心眼的幽蘭並不可怕,關鍵是在一天的時間內就能徹底折服蘇家人,讓姜田的善名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北京城,這份手段絕不是一個村妮應該有的,再聯想此人曾於亂軍之中混個全身而退,可見其心智之高恐全府上下無出其右。其實也不用太奇怪,當年年幼尚且能混跡於叛軍之中,為了活下去沒有這份見風使舵的能耐怎麼行。雖說闖賊的叛軍多有草寇亡命之徒,指望他們憐憫一個小姑娘並不現實,但我們也應該明白,賊軍之中更多的是被裹挾的饑民,但凡有口飽飯,誰會幹這掉腦袋的事情。所以,若是有個心善的賊人家眷可憐她,讓她有個庇護也是正常的。
心裡是這麼想,可是嘴上絕對不能這麼說:“明末的闖賊固然可恨,但是明軍軍紀廢弛比賊還狠毒的屠掠百姓,才是讓闖賊做大的原因。”
姜田的那幾個“好學生”聽的連連點頭,類似的言論張韜也曾說過,只是礙於他現在的身份,不能將李自成算作是正義的農民代表,更何況經歷了這場歷史大潮的他也很清楚,所謂的農民軍就是一幫亡命徒帶領的飢餓的蝗蟲,他們完全沒有改朝換代撥亂反正的覺悟,只是想著搶一路吃一路,直到將崇禎逼死上吊。所以當農民軍進了北京城之後才會軍紀敗壞,這個沒有信仰的軍隊也不可能完成抵抗清軍的任務。但是受到了後世階@級@鬥@爭薰陶的張韜,也明白逼得農民造反的正是明朝積重難返的各種弊病,正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若是吏治清明、文武百官盡忠為國、部隊軍紀嚴明且悍不畏死,又怎麼會有後來的大廈傾頹。
想起了自己父皇對李自成的評價,張環好奇的問姜田:“先生,那依您所見如何能常保吏治清明?又如何讓文武百官盡忠為國?軍人的軍紀又何以保持?才不會出那逼民造反的事情?”
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問這麼不開眼的問題,可張環就是有資格不開眼,結果課堂上這些傢伙都豎起了耳朵,倒要看看姜田能不能說出個驚世駭俗的答案來。姜田倒是沒有多想,本來這堂政治課就是用歷史事例來講古說今,張韜強烈要求開設這門課程的初衷更是希望這些未來的執政者們,能對中國的國情與各階級的矛盾有個深刻的認識,所以姜田聽了這個問題不僅沒有生氣,反倒是嘆息著搖了搖頭。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先問你,朱程理學說要存天理滅人慾,陽明心學講知行合一,先秦法家治國要靠嚴刑峻法,墨家推行非攻兼愛,道家崇尚無為而治,你說他們的主張誰能解答你的問題?”
這個反問別說是將張環給問懵了,就是其他學生也大多陷入沉思,千百年來自漢武帝開始大家都只是遵從儒法治國,可是真正的政治家都明白,中國社會早就融合了諸子百家的各種思想在內,只不過是讓孔子專美於前罷了。
姜田見眾人都不回答,只好自己說道:“陛下要我給你們上這政治課,就是不想重蹈前朝的覆轍,一幫子只會推諉扯皮、黨同伐異的所謂清流掌控了朝堂,其結果有可能會亡國滅種!自三皇以降,每逢朝代更替或是異族入侵,中原大地總會誕生出一個又一個的政治家、軍事家,這才讓中華延續至今,更是讓我國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央帝國,周邊番夷莫不望風景從,可是自宋以來中華文明就再無絲毫進步,堂堂大明約三百年間,一直靠太祖、成祖的餘威勉強維持著天朝上國的面子,咱們閉目塞聽再也不關心海外之事,也不去理會別人是否日新月異的趕超著自己,文人墨客醉心於廣置田產當個大地主,坐在家中擠兌著農民給自己當牛做馬,好讓他們能醉生夢死。”
說道這裡姜田頓了一下,看了看一律正襟危坐大氣都不敢出的學生們,畢竟滿清還沒有入關中國人的血性猶在,說到前朝的那些憾事這些紈絝子弟也是義憤填膺,從這一點來看,只要一個國家的脊樑骨不被壓垮,那這個國家就還有希望:“驕傲自滿、妄自尊大、閉目塞聽、不知進取,這就是大明朝廷的做派,也是大明官員一貫的執政主張,我中華怎會淪落至此?漢家兒郎又怎會變得如此不堪?秦始皇一統六合的韜略何在?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氣魄何在?大唐臣服西域萬國來朝的胸襟何在?哪怕是弱宋的百業興旺民生富足的繁華何在?怎麼到了我大明,成祖朱棣賓天之後,就再無一個氣吞天下的雄主?也再無能中興治世功成身退的能臣?于謙雖挽狂瀾,戚繼光、俞大猷雖然整頓軍備蕩平倭寇,張居正雖勵精圖治開創一條鞭法,可他們沒一個能挽救這個國家和民族,只是在自己有生之年維護著垂垂老矣的中原王朝苟延殘喘罷了……為什麼?”
姜田的聲音不大,可是教室裡靜的落針可聞,就連隔壁教室的讀書聲都暫停了,因為這個問題也一直縈繞在有識之士的心頭,讓那些對前朝痛心疾首的人悲憤莫名。至於這一連串的問題,誰也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麼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孔聖先賢的話你們都會背誦,可前朝那些科考取士的國之棟樑們,可能虛心接受一個放牛娃的詰問?他們想的是老子讀聖賢書就是比那些泥腿子高人一等,只要能考上個舉人那就是文曲星下凡,你們這些凡夫俗子不跪下來舔我的腳趾頭都算是天大的恩惠了,百姓的土地、財產、妻女老子想搶就搶,頭上的皇帝能騙就騙,只要老子錦衣玉食管你家破人亡!這是聖人門徒?這是赤@裸@裸的強盜土匪,而且是最卑鄙無恥的那種,因為他們搶了別人的幸福卻還標榜自己是正人君子!”
情緒激動之下,姜田也注意不了措辭的問題了。田虛海聽得一陣陣惡寒,他不是不知道官場的黑暗面,只是作為一個從小篤信儒家的書生,他還是想替天下的讀書人辯駁幾句:“先生所言……極是……可也有些以偏概全了吧?”
課堂之中除了他之外,其他文官子弟雖然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可卻不敢說出來,因為也只有他知道姜田這番話並不是針對某個人,完全是就事論事。所以姜田看著他冷笑一聲:“若是這天下讀書人還有古人之風,尚且知道百姓為重,為何當今陛下只是讓其納糧完稅,就一個個如同掘了祖墳一般上躥下跳?嘴上說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心裡還不是想著只要不讓自己交稅,那就承認是王土。但誰要是想讓我和其他賤民一樣掏錢,我就和誰拼命。崇禎帝要他們捐資守城,一個個叫嚷著自己窮困潦倒,可是李闖破城之後卻在這些‘清廉’的大人們家中搜出千萬兩白銀!可笑他們讀的什麼聖賢書,竟不知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嘴上都是仁義道德清廉如水,家中何來幾輩子花不完的銀錢?國事艱難府庫無銀可用,這些人自己坐擁千頃良田竟然無恥的向百姓加稅,他們怎麼就想不到正是這些瞧不起的泥腿子,最終會砍下自己的腦袋?要我說雖然李闖不是什麼好人,可至少死在他刀下的大明官員絕無冤鬼!”
這段歷史就發生在不久之前,所以田虛海當真是無可辯駁,雖然張韜從沒有公開承認過自己的私房錢有多少,但是從他能大手筆的支取內帑,而且有闖軍降將作證,這些銀子的確是從滿朝文武的家中搜刮而來,遙想崇禎的遺言,他讓李自成將這些人刀刀斬盡個個殺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了。但是知道內情是一回事,嘴上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本來就是文官心中不能言明的禁忌,吳遠一看姜田嘴上又沒有把門的了,趕緊岔開這個話題。
“先生還沒說我中華該如何不重蹈覆轍?”
大夥本以為姜田就算不是成竹在胸,看他剛才滔滔不絕至少也是有應對的良策,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搖了搖頭:“咱們當這個天朝上國太久了,一個習慣了受人敬仰的人,又怎麼會再虛心求教別人的專長?就算改朝換代,也不過是在前朝的舊屋子上刷遍新漆,看似光鮮亮麗其實早已梁朽椽爛,復國不過數年,就有那麼多的朝臣貪汙索賄,是陛下沒有嚴令禁止嗎?還是他們不知道前朝毀於腐@敗?由此可見不傷筋動骨的將這些蛀蟲挖掉,將易於蛀蝕的木頭樑柱換成金剛鐵骨,最多也就是走前朝的老路!可若是大刀闊斧的除舊佈新……屋瓦紛墜之下,哭的還是這屋子裡的萬千黎庶……”
其實姜田還有話沒說出來,就算將房梁換成是精鋼的又如何?蟲子是啃不動了,可還有鐵鏽來搗亂呢!就連馬克思都只是將共@產@主@義寄希望於人類的道德進步,在已知的人類歷史當中,沒有一個文明能應對所有的挑戰,並保持從始至終的繁榮富強。中國做了兩千年的世界第一已經算是逆天的異類,關鍵是一想起歷史上中國從清末至改革開放這段痛苦的轉型期,姜田都不敢想象眼下這中華朝能不能完成這種撕心裂肺的浴火重生。這也是張韜本來急不可耐的改革來了個急剎車,變成一點點蠶食既得利益集團的原因,因為就算是萬馬軍中不曾膽怯的他也心生畏懼、話又說回來,中國人心中普遍存在的那點自豪感,不也正是來自於世界第一強國的自負,也正是因為這種自負深入骨髓,以至於被打落寶座之後一百年,還在中國人的內心中存留著有一天能重新傲視天下的那點使命感。也正是這種使命感才催生了張韜、姜田這類穿越者想方設法的要改變中國命運,可是國運真的只是因為科學的發展才衰落的嗎?或者說中國開始系統的研究科學了,就能避免有一天再度衰敗下去嗎?看看清末各種改革運動,看看民國的各種亂象,看看改革開放之後,那些蛀蟲再次復活群魔亂舞的景象,姜田和張韜都迷茫了。
讓人沒有預料到的是,姜田這番言論傳播的比桃色新聞還快,甚至朝廷的邸報還摘錄了其中的句子,以《亡@國@論》為題進行了轉發,看得出張韜在聽了這番話之後那種深刻認同的態度。更是讓全天下的讀書人明白了朝廷改革的決心,這不是什麼反攻倒算,也不是皇帝討厭東林黨於是遷怒於儒家,而是直指延續了二百多年的明朝制度中,過分抬高儒生地位的根本問題,更是直截了當的告訴天下人,誰要是反對改革首先就是對皇帝不忠,其次是對孔子的思想不孝,既然不忠不孝就別怪律法無情!雖然從歷史上看,過分抬高儒家導致其禍國殃民的應該是漢武帝,但畢竟讓讀書人身份顯赫的無以復加的正是沒什麼文化的朱元璋,希望靠八股文把文官變成書呆子的也是這位皇帝,所以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毀了自己開創的大明王朝,也算是歷史對他最大的嘲諷。可要命的是問鼎中原的滿清恰恰不懂的如何蓋房子,也只能在明朝的廢墟上粉飾一遍,這才讓中國沒有了翻身的機會。
讀到這篇文章的那些儒生們可沒有這種歷史情節,他們只當這是朝廷借姜田的嘴向自己下的最後通牒,尤其是張韜在這篇文章之後的批註最為刺眼:天下讀書人都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是這前邊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哪去了?只因為不想去做就不提了?這些人讀的聖賢書都餵了狗不成?更令人刺眼的是,張韜公然宣佈推廣新學,就是要彌補天下齷齪的讀書人所逃避的格物致知,然後要考究學子的誠意正心,這才能問你是否可以修身、齊家、治國,所以只會寫八股文的廢物絕不能出仕為官,至於今年的最後一場恩科可算是皇恩浩蕩,讓這幫不分五穀的米蟲有個垂死掙扎的機會,也不讓皇帝落個不教而誅的罪名。至於以後要想當官,就先給我格物致知去。
“我是一時口快,結果被你抓住機會打出一組連環拳。我就奇怪了,明明你比我還了解這幫人,而且還口口聲聲說不讓我捲入這場鬥爭,可最後還是被你利用了?”姜田坐在龍書案的前邊,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檔案,一邊抱怨著張韜。
而端坐在書桌後邊的皇帝陛下連頭都沒抬,依舊批閱著奏章:“少廢話,那是你自己管不住嘴,朕不用白不用,本想著今年的殿試完畢之後再說這話,誰讓你提前了?再說朕找你不是為了這事,那丘田圍著半個中國轉了一圈,前兩天回京之後就上了奏摺,洋洋灑灑的幾萬字,朕早就給你轉過去了,看完了沒有?”
姜田一聽趕緊從一堆檔案中挑出一打裝訂好的奏摺:“看完了,也帶來了,只能說他看到了問題,卻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辦法?”張韜這才抬起頭,戲謔的看著姜田:“咱倆都知道該怎麼辦,你指望一個明朝的進士給你說出解決的辦法?他就算想步步高昇,也不可能為了博得朕的青睞而去得罪自己的同僚。”
姜田聽了也是一陣苦笑:“甭管多禍國殃民的陋習,只要是有一群既得利益集團,就甭想輕易推翻他,您是想學咱太祖那樣快刀斬亂麻的一刀切呢?還是繼續推行循序漸進的政策?”
“咱太祖的做法雖然痛快,而且轉型時的陣痛也小點,可是後遺症也不少。循序漸進吧……朕又不怕咱倆都熬不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所以乾脆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鄉紳勢力不是盤根錯節嗎?那咱就來個連根拔起,地方官吏不是徇私枉法嗎?那咱就格殺勿論。”
張韜說的輕鬆愜意,但是姜田直皺眉:“您就不能別總想著一勞永逸?我發現你逐漸向朱元璋靠攏了!”
“朕要是朱元璋,還能讓你坐在這裡?關鍵是咱要學太祖給子孫留下一個可以改革的好底子,用你的話說若是沒有太祖時期建立的工業體系,又怎麼會有後來的世界工廠?”
“可這是在剪農業羊毛的基礎上換來的,當時農村的慘樣你比我清楚,除了他們更有人@權、餓不死之外,生活水平不比解放前好太多。這還是因為全世界都知道工業化的好處,太祖才能推廣這種辦法,可咱們現在正要建立一個歷史上沒有過的國家,歐洲也沒有一個完成工業革命的範例,你怎麼對付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
“所以朕才以軍工和皇產的手段來推進工業革命!關鍵是要開啟民智,就要普及教育,你以為當年太祖為什麼要大面積掃盲,所以你現在的當務之急除了完成這次考試的題目之外,還要培養新城市的中堅力量——產業工人。”
“還培養產業工人呢……”姜田從檔案堆裡翻找出一張報告:“因為鑄幣廠和玻璃廠的大規模擴建,那點可憐的機械潤滑油庫存幾乎告罄,又因為颱風季來臨,從東南亞購買油脂的路線也不穩定,你先給我解決一下工業潤滑的問題。”
張韜瞥了一眼報告:“朕不是下旨要求廣種蓖麻了嗎?”
“又犯計劃經濟的老毛病了吧?今早內閣找上我詢問您這是什麼意思,我讓他們留中不發了,就算咱倆都知道蓖麻油的作用,可是老百姓能理解嗎?”
“那你說怎麼辦?”
“好辦,讓市場這個無形的手來解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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