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灶房上空青煙寥寥,一孤而緲。
劉老四經營這家如歸客棧已有五六十年的光景,什麼土匪山賊、達官貴人、俠客義勇的都接待過,昨天那三個,一個大漢一個書生還有一個俊美的似個小娘子一般的公子,這最多算得上有點怪誕的組合而已,還入不了他那雙昏花的老眼。
掀起鍋蓋瞅瞅還未完全滾燙起來的餑飥,又往正烤著胡餅的爐子裡添兩把柴,抽拉幾下風箱,便慢吞吞挪著自己枯瘦的風燭殘軀坐了下來,搖頭晃腦地哼唧起語調模糊嗓音沙啞的不知何地的小曲,連那一聲乍起的尖叫在撞入他幾乎被塵垢堵死的耳洞時,他也只當是有哪個不長眼的蠅蟲誤打誤撞飛了進去,狠拍兩下耳畔便全然無事,火舌貪婪的舔舐聲與他吟唱的民曲聲愈發統一,愈發熱烈。
……
陶杯在桌上滴溜溜滾著,將桌上陳年的灰膩碾出一個橢圓後又不甘心地沿一道切線滑出,隨後便走上了那條几乎無數茶杯先輩前赴後繼的老路:骨碌碌向桌沿滾了過去。然而這隻陶杯看來是沒法完成這以死明志的“壯舉”,就在要摔下去的一刻,前一秒還在壺嘴對人嘴喝的不亦樂乎的楊暾下一秒已經將它穩穩抓握在掌心中,一把擲回了桌上。
睡足了時辰的楊暾,一夜未進滴水寸食,早已是喉嚨生煙胸貼後背,這一壺的茶水飲盡只解了前一項的急,卻也讓他更清楚感覺到胃腸快要癟成兩張皮的飢餓,再加上這幾天在深山老林裡轉悠,吃的最多的便是酸嘢漿果,更讓他恨不得現在便找只生豬一口啃上去,可當他一眼瞟見仍站在一旁握著那本《長恨劍》眼巴巴等著回覆的王凡,只好暫且壓下食慾,頭一次認真仔細盯著教書先生的皮肉筋骨上下看了個遍,卻只是搖頭嘆氣嘬牙花子,說道:
“這個吧……真沒辦法啊。王小先生,你這幅體格實在是太弱了,莫說什麼拳腿刀棍,內家氣功的,就算是打磨筋骨熬皮囊,你這渾身上下也沒有多少骨頭肌肉能練的。你這身子要練功夫,首先就要先多吃,吃胖一些才行,但若是要暴食增重,又會傷及腸胃臟腑,到時候身體根基損了,可就更難練武了。若是你真心想練,那就得準備吃苦頭,跟著我練個十年二十年的……這樣估計還可行。”
王凡聞言面露難色,他本想學些防身的手段,至少在之後不至於拖累楊暾,可現在聽他這麼說,眼神不由暗淡下來,他心裡清楚,就算真有什麼法門能如武俠話本中打通他的任督二脈讓它成為武學奇才,在之後的路上,那些敢來能來攔路的也必然是江湖武林中宗師級別的人物,這一點單是看先前的裴玉盛便能推斷出來,而自己這兩三天學成的三腳貓功夫……到時怕是反而更會添麻煩。
想到此處,王凡深深發覺自己在這風雲詭譎的江湖中沒有一處立足之地的無力與可悲,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書冊,滿目不無遺憾無奈。楊暾見狀亦是於心不忍,可細想下憑自己闖蕩多年的武學經歷卻也找不出什麼好法子,只好搓磨著大手安慰道:
“嗯,這樣吧,雖說正經的功夫你暫時學不了,但咱們這一趟山高路遠的,有個好體力也是重要的很。小時候祖父教過我幾門導引術來養性順氣,唔,我便教你一門‘五禽戲’好了,養養氣豐富一下體力,也不是什麼壞事嘛。”
王凡沉默點頭,雖然心中仍有憾然,但能長長見識,學一門養生技法也算小小了了心願,沒有再多說什麼。
如歸客棧分上下二層,上層排布客房,下層則擺放五六張榆木大桌與長條凳,作為用飯吃酒的場所。只是此地偏僻,鮮少有人來往,因此大多桌凳都堆放在四角由著塵食生蛛,加之日夜在其下已然繭網層疊的酒罈中吸納酩酊異香,醉的鬆鬆垮垮如同爛泥,即使再想複用也是提之便散而已。
大堂中唯一一張收拾出來的桌子上,擺著一鍋餑飥與兩三盤烤餅,沿著桌沿擺了三隻碗,都已經盛好了熱氣騰騰的湯水,只是麵皮與鮮蔬搭配後的色澤卻有些不甚理想,而一旁的胡餅外皮也似因火候過烈露出塊狀焦黑,然而這頓平平無奇甚至可以說有點下乘的飯食,在幾天沒吃過正經東西的楊暾眼中無過於一頓饕餮盛宴。
如若不是胸前的布帶太過扎眼,那一套行雲流水踏雪無痕的身法根本讓人聯想不到這是一個前一天身負重傷的人,當王凡走下階梯來到桌前就坐時,楊暾已然席捲掉了兩張胡餅與半碗餑飥,正要伸手去抓第三張餅子。王凡見狀苦笑一聲,許是難得暫時終了了先前生死攸關的逃亡,放鬆之下他幾十年的教書匠性子再度重現,拿過一張胡餅,忍不住諄諄道:
“那個,楊兄啊?古代聖人有言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所安’,還有所謂‘不多食’的道理。雖說這幾日沒有什麼正經吃食以饗腹腸,但這一頓飯若是吃的太多太飽,既不合禮儀也有傷脾胃。我以為啊,這細嚼慢嚥,品味其中真味,也是蠻舒服的事情,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嘛。還有啊,這個……”
看著開啟了長篇大論口若懸河模式的王小先生,或者此時稱之為“王小夫子”更為妥當,楊暾狼吞虎嚥的動作竟然真的慢了下來,口不知味地嚼著胡餅與面片的混合物,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一陣對這位前一天還倉皇奔波此刻便能若無其事大談特談的教書夫子的由衷敬意,以及一點油然而生的驚詫:
這他媽怎麼這麼能叨叨?!
當然,王凡這明顯也違背了孔老夫子“食不言,寢不語”的長篇大論並沒讓楊暾心生厭煩,反正只要全然當作沒聽見,飯桌旁能有點菸火氣與人味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又不會真的攔著自己大快朵頤。
王凡嘮叨半天,卻看漢子吃的愈發香甜適意,無奈搖頭笑笑,全然當自己的說教只是自娛自樂而已,不過想到前幾日還在山林裡枕石漱流、飢風渴露,憂心著不知會從何處射來的飛釘暗器,而現在卻能穩坐一方寬凳,面前是熱香饞人的吃食……王凡自己也忍不住大口咬下一塊胡餅,頭埋在碗邊幸福感充足地飲食起來。
“對了,楊兄,”被成功同化為秉承“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軍團中一員的王凡啃著餅子時說話的聲音模糊不清,顯得分外滑稽,“怎麼只有我們兩人在這裡,不見趙……青遙道長吃飯?”
“用不上管他,蜀山那群玩修仙的老道士,整天講什麼飲風食露的辟穀法,估計他這會兒正在外邊練劍吧。”
“說起來,我倒有些好奇了,楊兄你整天說蜀山蜀山的,而且我見先前裴玉盛老先生也似乎對青遙兄頗為忌憚,甚至說當年楊老盟主武功圓滿後上山對劍都輕傷敗北……這蜀山,到底是個什麼門派?”
楊暾吧嗒吧嗒將碗裡最後一點餑飥撥進嘴裡,梗著脖子一口嚥下,大手一抹,將絡腮鬍上掛著的湯水面片抹個乾淨,細細感受著熱滾滾的食材在胸腹間氤氳起令人心安的溫暖與味蕾上還未散去的鮮香酸辣味,這兩種讓人如至仙境的感觸在一副塞滿了漿果草汁的肚皮裡能發生的奇妙的反應讓他陶醉到難以自拔……也讓他真的想醉一醉。於是,楊暾一邊賊溜溜地盯上了那堆在一角的老酒罈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解釋道:
“蜀山吶,唔,怎麼解釋好呢……首先可以很確定的是,這個門派是道門眾多分流中的一支,而且應該是歷史最悠久的樓觀道門中分出來的,但是現在蜀山的確切創立年代與開山祖師都已經不可考,估計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淵源。其實說實話,天下道觀千千萬,其中有神通異能,一技藏身的道爺們雖然不多,但也確實足夠扛起道家的門面,我當年去過茅山上清派,想探探那群一天淨會念什麼經文做什麼科儀的道士們的虛實,不曾想那群小道士,嚯,那是真有點東西在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