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楊暾體內,正是這一副慘狀。
名劍鹿鐘被隨意棄擲在一旁,雖然已脫離了裴玉盛的指力遙控,但被反覆折磨的劍鋒已然消卻了大半寒芒,此時如一把雖無鏽跡卻傷痕累累的殘破鐵器般被棄如敝履,而不遠處它的原主——楊暾疲於調復真氣梳理心脈,聽到老者的發問,不由心中一愣,艱難抬起重若千鈞的頭顱,滿眼困惑,不解為何在這生死攸關時刻,裴玉盛卻為何似是要擺出一條生路給自己,想要開口說話卻又是一大口血嗆出,再不敢多想什麼,掙扎著便去摸那劍柄。裴玉盛嘆一口氣,緩道:
“……罷罷罷!今日老夫便給你開一道生門,也算報了你祖父當年於我的恩情。這楊氏劍法的真意,當年還是你祖父口傳與我的,你且聽好,若是能用出此分意境,便有機會能破老夫的功夫;若是不能……我想楊老盟主在天之靈,也不希望後輩會是如此平庸之輩。”
裴玉盛說話間斂了功夫,負手於後,那一身血性暴虐的氣勢又重歸平和慈藹,這陡然變化令得一旁無處插手心急如焚的王凡不由腦後一凜,一股惡寒遍佈背脊,哪怕是他也能感觸到這老者實力的深不可測,喉間一窒,忍不住嚥了口唾沫,而一旁持劍警立,運轉劍心已入澄明之境的趙青遙,此刻也從劍痴的狀態中恍惚一陣,一滴冷汗自四瀉的烏髮中不為人知地迅速淌下,在青衣之上泅開一痕深色印記。
“楊氏劍法,守正出奇是為其旨,老夫知道,你們爺孫兩個為了完善這門劍法,老盟主是走遍了中原武林的名門大派,你是更絕,全天下也不管正道魔道、中原胡疆,連一些犄角旮旯都快斷了傳承的小法門都不肯放過,甚至我記得你當年連我牽機門的後山都想闖一闖……”
“……前輩說笑了,楊氏劍法以中正為本,縱然小子有心,卻也無力對祖父設下的此間樊籠大刀闊斧一番,這十幾年闖蕩下來,也不過在數量上勝過祖父兩三門而已。”
楊暾總算是緩過一口氣來,雖然體內經脈流通仍是一塌糊塗,但好歹能勉強接起迴圈連通,算是為這幅不堪重負的身軀續上了氣力。裴玉盛瞥了一眼楊暾手中虛握的鹿鍾劍,不屑冷笑一聲,傲然道:
“小子,我且教你個乖:老夫這手‘蟲蝍御力’的功夫,既是以指力灌注真氣,每根指頭皆可作百兵之用,如同蟲蝍百足般如意自在,用出來時肉身可以勝金鐵;亦是能以指力貫通兵器,甫一相接,哪管你什麼劍聖槍仙,再難爽利御掌手中物器,哪怕是遙遞勁氣,這指力亦可如跗骨之蛆般紋波互遞,反震回去,正是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法門。所以老夫勸你,莫再想那些個取巧的法子,好好想想,當年你祖父憑什麼憑著手中一柄數尺精鐵,竟能在百招之內勝了這天克兵器一脈的武功?你們楊氏劍法的‘守正出奇’,又到底能練到什麼地步?”
楊暾聞言卻並未露出困惑思考的神色,反而是苦澀一笑,一屁股坐倒在地,“呸”的一口吐掉嗓子裡又冒上來的汙血,自嘲道:
“何須裴前輩解惑,這劍法玄妙處我自是知道的:雖說是守正出奇,但無論是分隔這正奇二字還是以正為本以奇為技,皆是難成大器……我曾聽聞祖父晚年劍法圓滿,劍意中早已無了正奇之分,一招一式來往吐納間,盡是平生所修武學融會貫通,百川匯流的大成之姿,一劍出則面前無人可以立足……但這哪裡是我這榆木蠢材此時便能達到的境界呢?”
裴玉盛聞言爽朗大笑,捋須道:
“說的不假!你祖父劍法大成之後,雖說老夫我再無緣與其一戰,但即使那些年他隱遁山林,卻還是有些許傳說留了下來,其中最令人嘖嘖稱奇的,無疑是他上蜀山請戰一位劍道宗師的事蹟。”
說到此處,裴玉盛特意停下來瞅了一眼一旁的趙青遙,卻只見那個綽約若仙人的男子只是稍挑一下白眉便再無什麼神色,不由感嘆道:
“……不愧是仙門蜀山,堂堂武林盟主約戰之事竟也似是未曾放心上……當年你祖父上蜀山問劍,與那位宗師彼此都各出了一劍,結果雖是你祖父輕傷敗北,但江湖上傳言,那宗師對祖父那一劍的評價,竟是不知從何而起……既像是西北斥音派的問霄披羽劍,又像峨眉白猿二十四劍,竟還似是有些佛門楞伽伏虎棍法的無儔棍意。你祖父大成的楊氏劍法,是各門各派武功渾然一體相互裨益,縱使天才如他,也只在老年方悟得這層境界,我又怎會讓你在此刻便進境至此?也罷,多說無益,老夫便再賜你幾招,能否通悟便看此刻了。”
說話間,裴玉盛再度列起陣勢,屈爪微蹲,腿肚處乍緊乍松間,一道虛影便氣吞山河般襲向楊暾!好在漢子塊頭雖大心思卻不粗獷,說話時刻未停止過梳理脈絡,真氣聚集蓄勢待發,眼見強敵近前,此次倒也學了個乖,劍尖一挑一抖,霎時之間一道道銀亮連成一大片雪霰似的劍光,洋洋灑灑又不無兇冷落覆而來!
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趙青遙見此狀卻是微微一笑,心中道一聲好,只見楊暾撩撥劍意的同時,腳下卻是再度運起七星步法,亟待後撤。緣是這一連串看似可怖的劍光,只是楊暾為了迷晃對手使出的伎倆,他自知難以匹敵那神異莫名的功夫,只得使巧退避。卻不料裴玉盛眼光毒辣,見楊暾舞劍時腕處虛凝未盡氣力,劍招看似華麗卻虛浮不堪無落實處,便知這不過佯攻之計。眼看楊暾仍然選擇取巧,裴玉盛不由得心頭火起,腳下動作更甚,一閃身撞入那陣劍光之中!
只見裴玉盛厚大手掌左右撥轉格擋,一連串碰撞聲響起,那劍光又如先前一樣被悉數擋開,而此刻楊暾卻還未來得及完美運起步法,眼見佯攻之計不成,只得被迫抽劍,用出南方許氏一門的“雲出岫”劍法,此劍法仍是以取巧為主,長於覓人空擋破綻長直而入,閃轉騰挪靈活若猿,其間少有與對手兵刃相接的招式套路,本是極為適合對戰“蟲蝍御力”的遙控法門。
然而這一老一壯之間,終究是差了幾十年的道行,縱然楊暾有心閃躲,裴玉盛那雙厚掌卻也不會給他機會,甫一相接,這綿厚掌力便似是在劍上生了根一般,再難甩脫。而這便苦了楊暾,且不論裴玉盛雙手翻轉間源源不斷深若淵海的內力遞送,只此一刻,他才真真正正領悟到這“蟲蝍御力”的恐怖:裴玉盛十指粗胖看似伸展不便,此時卻如一位久負盛名的宮廷樂師一般,彷彿正在一架無形鶴軫之上憑空撥奏著一曲殺意噴薄的古行軍曲,託擘抹挑,吟揉綽注,令人防不勝防!
每根指頭其上貫通指力又各不相同,隨心意生髮,時而食指作劍刃長刺而來,時而小指化尖鉤陰毒撩襲,甚至雙手粗短的大拇哥,也有如兩枚鎮海金印,覓空便讓的楊暾心穴之處著實捱上一記,直按得他是心血翻湧,咳血連連!
除過這一遭,“蟲蝍御力”的遙控法門亦是讓楊暾叫苦不迭:劍意再難順心而法,點刺劈劃間猶如有數道無影絲線鉤控住鹿鍾,從劍身至劍柄,再沒有一處能讓他安心順意地使用,每一次出手都受得各方桎梏,令得楊暾還要時不時注意這手中相伴長久的利器在某一刻會調轉刃鋒直指自己咽喉,可憐這名意清遠的劍器本身,此時卻是一副仙鹿遭擒,古鐘幽鎖的悲哀慘態!
眼見裴玉盛攻勢愈發兇狠而楊暾卻被壓制得慘不忍睹,雙方差距愈發拉大,王凡心中愈緊,想上前助戰卻深知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將眼光怯怯放在趙青遙身上:
“敢,敢問這位……趙先生?今日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抱歉,我出不了手。”
饒是趙青遙這樣心思純明的劍道痴人,也能猜出王凡此番發問意欲如何,但這位名不外露的蜀山大弟子對此也只能告一聲歉而已。王凡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只道是那位看似平常田翁的老者,其實力之強橫饒是眼前二人雙劍合璧亦難以匹敵,心下暗道不妙,正意亂神忙時,卻聽得趙青遙空靈飄渺的聲音傳來:
“不是我與楊大俠二人合力不能退敵,若我運轉澄明劍心至極,哪怕裴前輩以御力的法子硬接我這一道劍氣,就算他能成功反震遙控,自己也是要吃不小的虧,這便是一力降十會的辦法……然而現在,他們二人間比鬥已至酣處,裴前輩攻勢兇猛不留餘地,招式之間連環相扣鋒芒畢露,而楊先生看似被死死壓制,但他恪守楊氏劍法中正之理,雖然狼狽,但也能將將護住心脈肋下,裴前輩想要取勝也難以速成。現如今他們二人之間劍來掌往已趨平衡,但只是如尖頂之木,滿杯之水,脆弱不堪,此刻若稍有外力干涉,平衡便一觸及崩,到時候木毀水溢,便不知是何等慘烈——”
然而正在此時,只聽裴玉盛忽然大喝一聲:
“且住於此!”
左右十指相錯間,一連串鐺聲響起,隨後數道衣衫皮肉同時綻裂聲石破天驚般炸起!
“楊兄!”
一撒殷紅濺起。
好似那一夜山頂的刺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