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兄是……弘農楊氏的後裔?”
正要驚歎時,王凡猛然想起了什麼,即將破口而出的訝異被他重新吞回了肚子裡,而楊暾在這突兀的啞然弄得微微一愣,旋即也意識到了這個有些怯懦的教書先生突兀閉嘴的原因,他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重心稍稍後移,一屁股坐在地上,抬頭向一片還未被樹蔭完全遮蓋的天空看去。
此時已至凌晨時分,雖說山野之中天光昏暗,再有這層層密密的枝葉遮擋,但天邊殘存的一點星光還是在這就連蟲音都所剩無幾的林中拓展了些許視野,清晰地反射著楊暾那雙風塵巨眼中明顯的疲態。沉默良久後,他才開口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若我楊氏一族,能早點去過上如這劍名一般覓鹿聞鐘的生活,現在該是怎樣逍遙自在的光景呢……”
王凡默然。
開元二十二年,楊氏玉環與壽王李琩結緣於咸宜公主婚禮之上,得詔而成婚。
開元二十五年,玄宗寵妃武惠妃逝世,有進言曰楊玉環“資質天庭,宜充掖廷”,遂納楊氏入宮。
天寶四載,冊楊氏為貴妃。
天寶十四載,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天下大亂。
天寶十五載,馬嵬驛兵變,處死宰相楊國忠,逼死貴妃楊玉環,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及其子女出逃,於陳倉被殺,楊氏一門自此灰飛煙滅。
然而至此處,卻只是千秋如鐵史筆於冷漠間難得留下的一點斑駁血色,而在那重重書簡之後,隱藏的是千倍百倍的家破人亡。
馬嵬驛兵變只是一個開始,從天寶十五年起,各地的弘農楊氏宗族成員大都慘遭緝捕屠戮,上至吏員下至布衣,不知在鍘刀之下流盡了多少老幼婦孺的血,足足持續到了廣德二年,也就是安史大亂終末一年後,這場隱藏在烽火狼煙連綿戰禍之後的滅門慘劇才停了下來。然而此時,楊氏一門已然到了雞犬不存的邊緣,而剩餘那些在大亂中勉強保住了性命的楊氏族人,也都成了朝廷棄之如敝履的人物,流散各地,再難重現楊氏門楣。
“說起來倒也不必如此悲傷,我出生時滅門之殤早已結束,只是自幼便常聽聞父親訴說當年我楊氏一族如何如何繁盛,再較之眼下破屋爛廬的境況,父親又因病早逝,所以才不免有些懷念當年罷了。不過我倒也是知道我那堂姑與堂伯,一個紙醉金迷,一個敗壞朝綱,最後拖得整個家族萬劫不復,倒也是意料之中。話說回來,王小先生,我問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
楊暾撐著腦袋側過身去,眼中的疲倦一掃而空,泛著精光看過來,王凡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道:
“楊兄此話實在抬愛,我不過一個窮酸書生,如何能與叱吒大唐江湖的楊老先生相識?甚至於楊老先生是一統中原武林三朝的武林盟主的身份,王某都是今日聽楊兄說起方才知曉的。至於說家父……先父意外早逝,走之前也未曾說過什麼,就算與楊老先生有幸相識,我也並不知曉啊。”
“嗯……既然如此,我便讓你知曉一些祖父的事蹟好了,也算是向你解釋解釋這一切的緣由:要說這一切,首先還是逃不開那場讓天下俱驚的大亂……”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史之亂爆發,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動屬下共二十萬大軍在范陽起兵,頃刻間便攪碎了承平日久的李唐中原,然而即使在此刻,玄宗皇帝仍認為這是區區謠傳而已,直到十五日才相信了造反事實。不過皇帝雖然昏庸,麾下仍有不少如高力士等賢臣良將及早察覺了安祿山的不臣之心,而時任武林盟主的楊玄珪也正是其中之一。
然而武林各派雖然聲勢鼎盛,人才輩出,也都景從於楊玄珪,可要對上數十萬的叛軍,無異於以卵擊石,到時候不僅傷不到叛軍多少元氣,還反而會令整個中原武林覆滅,恐怕會有數十年的青黃不接。
面對當前累卵之危,楊玄珪很冒險地做出了一個兵分兩路的計劃:他深知憑藉武林之力難以對抗軍隊,因此選擇將各派力量分為上下兩層,下層諸如內外室弟子、護法等,協助唐軍執行掩護、刺殺等行動,避免在正面戰場上與敵人直接對抗;而門派上層的諸位長老、前代門主以及已確定傳承人的本代門主這類武林名宿,則直接聽命於楊玄珪,負責對抗一股隱藏在戰爭之下的力量。
安祿山鋒鏑突起,他屬下軍隊組成中除了唐軍外,還有大量來自同羅、奚、契丹、室韋等邊境他族的部隊,同時西北的回紇、吐蕃等族也正虎視眈眈,而這些部族除了協助叛軍趁火打劫外,同時也有大量的胡人高手趁機潛入中原武林,意圖在大唐江湖之上也掀起一股腥風血雨。
察覺此事的楊玄珪,集各大門派高手宗師,先是一掃已入中原的胡人武師,隨後又直掠入邊境各部,在大亂爆發的同時開啟了中原漢人與西北胡人兩方江湖武林之間的生死戰爭。
紛亂一起,即為死戰,大唐江湖安穩了數十年,即使偶有比鬥也都是各派之間堂堂正正的切磋,而如今刀光乍起,血影飄飛,在這漫長的八年時間裡,中原各派的各大高手宗師流連於邊塞各部之中,時而便是一場大戰,直到安史之亂結束後第二年,吐蕃大舉犯京後被擊退,中原武林眾英雄才藉此機會得以班師。
這場不為人所知的江湖之戰,即使楊玄珪在事前已經做好了大量的準備,然而其慘烈程度仍對中原武林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諸如少林寺、峨眉、崆峒、青城等上品大派,都損失了包括先聖、鎮山使、護派人等數十位隱世宗師,甚至是少林的當代方丈與崆峒本代掌門,都不幸埋骨於塞外漠漠黃沙之中,更別說那些勢力還略遜一籌的宗門,長老及以上的高層力量幾乎全滅,而那些投入戰場之中協助唐軍的眾多弟子也是十不存一,傷亡慘重。
整個中原武林元氣大傷,而換來的則是邊疆胡人武林的幾乎絕戶,除了少數未參與叛亂的小流派,那些心懷不軌的宗門被楊玄珪一行人盡數殲滅,整個西北邊塞江湖傳承差點自此斷絕。此事之重大甚至於連吐蕃金帳都下達了對於他們的剿殺令,直接截斷了眾人原本制定返回中原的退路,好在最後吐蕃大軍進京,眾人這才尋得機會扮作士卒回到了長安。
此去胡狼飛鷹之險地,楊玄珪所帶各派高手宗師共計一百二十四人,然而回到中原之後,卻只剩下了五十六人,連去時的半數都未能至。
然而這一群浴血奮戰於暗處的英雄們,卻因未有確鑿實證記錄,加之官府素來看不上所謂的江湖草莽,以至於這段事蹟未能被燒錄於史河書簡之上而成了一段不為人所知的秘辛,而盟主楊玄珪,更是因為馬嵬事變楊氏滅門之事,對李家朝堂徹底心灰意冷,回長安一年之後便音信全無,從此江湖之上再無楊老盟主之名,而跟隨他闖邊疆的那些老兄弟,也都漸漸消失於武林之中,彷彿從來沒有過什麼唐胡武林之戰,也從未有過一支遠赴塞外馬革裹屍的英雄隊伍……
……
楊暾放下手中不知從身上哪裡摸出來的酒壺,用食指抹了抹被流出的酒漿泅溼的鬍渣,又饒有滋味地舔了下指頭,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看向才反應過來的王凡臉上書卷氣明顯的憨態,不由得一笑,呵呵說道:
“怎麼樣,我這故事講的還行吧?”
王凡忙點點頭,說道:
“楊兄之所述跌宕起伏,足可從中窺見楊老前輩當年的一二凌雲壯志與蓋世俠義,實在讓在下萬分敬佩,而最後的英雄末路也實在讓人喟然長嘆,不由得潸然淚下,感懷世事不古啊……只是,在下還是不知道,這與英雄鄉眾父老慘遭毒手之事,有何等關聯之處?”
王凡最後有些怯怯的問題,讓楊暾飽含深意地微微一笑,只見他再度伸手將背後的鹿鍾劍拔出,輕撫劍身,眼眸低垂,緩緩說道:
“王小先生,不如猜猜我這一身武藝,習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