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這孩子別的本事沒有,逃命的功夫一絕。
去年他與江夫人四人在中州城外分道揚鑣,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趕回永州報信,途中艱辛一言難盡,說是脫了層皮也不為過。這次經歷使他從一個小跟班迅速成長了起來,也練就了一身絕境求生的好本事,若論躲躲藏藏,滿山上下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勝過他,連負責外圍崗哨的師叔都有過意動,準備等他再長大些就編入巡山隊裡。
孰料他的個頭還沒竄高,危險已來到眼前。
好不容易從尹湄刀下搶回小命,石玉便被方善水提溜雞崽兒一樣拎出了長老院,幾名護衛捨身斷後,使他們師徒二人得以殺出重圍,卻見鮮血烈火映長空,整座山都已被拖進了阿鼻獄裡,數不清的敵人四處燒殺,莫有一處偏安。
方善水負了傷,粗重的喘氣聲就跟灶房裡那隻破風箱被拉響時一樣,他怔怔望著這一幕,總是精光內斂的眼睛變得渾濁了起來。
臨淵門百年基業,難道就要亡於今日?
一念及此,方善水胸中氣血狂湧,本就不輕的內傷受此刺激,當即噴出了一口鮮血,若非石玉及時將他撐住,怕已摔倒在地。
“師父!”
方善水眼前陣陣發黑,他拼力想要起身,卻是頭腦昏沉四肢發軟,連日來的操勞積疾與傷勢一同發作,猶如雪上加霜,只能死死抓著石玉的手,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話道:“徒兒,你……”
石玉心裡涼了半截,難得無禮地打斷了師父的話,從懷裡搜出金瘡藥一股腦喂進去,險些把方善水乾噎著。老人來不及叱責,便覺腳下突兀一輕,竟是石玉不由分說地把他背了起來。
方善水年輕時就長得瘦削,人老了更顯乾瘦,一旦散了精氣神,看起來就跟尋常的小老頭沒兩樣,倒也能被石玉勉強背起。
“你這是做什麼?快放下為師,你聽我說——”
“我聽不懂的!師父你有什麼話都跟師叔和師兄們說去,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石玉只踉蹌了兩步就穩住身形,揹著方善水抄了條不為人知的小徑往下跑。
方善水被他氣得青筋直蹦,唾沫橫飛地罵了一通,跟市井女人打架似的扯他頭髮,石玉齜牙咧嘴活像只小猴子,硬頂著不回嘴也不放人,方善水又不能真下狠手對他,痛徹心扉的悲意被打了岔,意識反而從渾噩中清醒,於是安靜了下來。
果真是老了,連個半大少年都不如。
方善水自嘲地想著,心底深處卻有一束火苗重新燃了起來,他忽然道:“徒兒,去山海堂。”
山海堂是臨淵門歷代掌門處理事務的正堂,去歲棲凰山大劫後,方懷遠身死,展煜下落不明,眾長老和堂主相互制衡,誰也不是能在這緊要關頭擔起門主重任的合適人選,故而山海堂空置了一年,所有命令都從長老院傳達下去。
在方善水和石玉的掩護下,另外兩位長老及時從長老院脫身出來,他們重開了山海堂,利用院中那口大鐘召集了後山的堂主和管事,不想壞訊息一個接一個地報來,尹湄將大半殺手引在了後山,而前山的守備力量一時難以後顧,在人心惶惶的情況下,僅憑留守在此的這點人馬很難組織起有力反抗。
大禍臨頭,猝不及防。
石玉揹著方善水闖進山海堂時,裡頭正吵得面紅脖子粗,有人力主抵禦外敵,有人認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更有人忙著抓內鬼……諸般種種,雜亂無章,方善水本已是半死不活了,見狀給氣得眉毛鬍子都炸了起來,猛地將手裡長劍連鞘擲了出去,擦過聲音最大那個人的臉,深深釘在了柱子上。
“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這裡吵吵?”
方善水從石玉背上下來,快要油盡燈枯的精氣神都被怒火點燃,向來寬厚待人的大長老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二話不說先給了那險些動起手來的兩位堂主一人一巴掌,這兩下響亮極了,震得所有人都噤了聲。
那兩位長老上來勸說,也被方善水狠狠瞪了回去,只聽他厲聲道:“我拿命斷後送你們出來,是讓你們主持大局,別讓千百門人變成一盤散沙,你們就是這麼主持的?”
“大長老,”一人面色灰敗地道,“並非我等不知輕重,實在是……”
尹湄能以花信之年坐穩補天宗暗長老的位置,委實是個不可小覷的人,她先是冒充穆清率領一隊殺手矇混過關,使前山崗哨放鬆了戒備,趁機讓大批人馬透過暗道潛入進來,再毀掉木棧橋,利用橫江隔斷前山與後山的聯絡,如使人之頭顱同軀幹分離,而後直取長老院,待到亂象四起,偌大翠雲山便是群龍無首,任人宰割。
他們這幫人守了山門一年多,看似是固若金湯,其實早已風雨飄搖,如今傾盆大雨潑天落下,誰都逃不過被淋成落湯雞的下場。
被打被罵了的人臉上俱無怨色,一雙雙眼睛望著方善水,期盼他能拿出個主意來,可人人都知道以現在這樣的情況,已經沒有什麼好辦法了。
然而,方善水毫不猶豫地道:“不必管山上了,立刻組織人手下到岸邊,不惜代價也要將水路搶奪回來!”
搶水路,難道是想讓前山守備渡江回援?
一名長老皺了下眉,遲疑道:“前山情況不明,未必能夠……”
“永州有白道兩支人馬,耳目遍佈城裡城外,不論補天宗用了什麼法子從他們眼皮底下混進來,人手必然有限,尹湄直接將前山和後山分隔開來,八成也是她手下這群豺狼不足以一口氣吞掉整個翠雲山,才決定打蛇打七寸!”方善水面色冷凝,“只要我們能將水路搶回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他這一番話出口,眾人精神大振,適才被扇了巴掌的兩位堂主當即轉身,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其餘人也不敢耽擱,紛紛緊隨其後,連兩位長老都沒閒著,一個去組織人手救死扶傷,一個忙著帶人搬運武庫裡的兵器。
等他們的身影全部消失,站如青松的方善水才背脊一鬆,整個人跌坐進椅子裡,臉上湧起令人心驚的潮紅,鮮血又從唇邊溢了出來。
“師父!”石玉驚呼一聲,忙趕到了他身邊。
“為師沒事,只是……老了啊。”方善水擺了擺手,抬頭看向空蕩蕩的大門口,“他們也一樣,老成了朽木,撐不起這間大屋子了。”
石玉對這句話似懂非懂,他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又聽方善水道:“徒兒,你要離開翠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