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城裡有不少客棧,現在尚未熄燈的卻只有一家。
薛泓碧被人橫放在馬上,一路迎風踏雪,顛得他差點吐出來,好在這家客棧離鍾楚河不算太遠,策馬不過兩炷香工夫便到了門口,先前在他手裡吃了暗虧的男人便把他丟下馬背,在雪地裡骨碌碌滾了兩圈。
薛泓碧吐掉嘴裡的雪,抬頭看向燈籠高掛的招牌,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南北客棧”三個字,他略回憶了一下,想起進城尋找客棧時曾來過此處,可惜那時候大門緊閉,店小二隻開了條門縫打量他和傅淵渟兩眼,就忙不迭地關門趕人。
以傅淵渟的德性,決不會在這寒冬雪夜裡跟乞丐一樣睡在爛橋破巷,那便只有飛仙樓這一個去處了。
薛泓碧心念千轉,眼看剩下七人也陸續下馬,伸手就要把自己拖進客棧裡,當即放開嗓子不管不顧地喊道:“救命啊!來人啊!有拍花子的——”
少年人的聲音本就有些沙啞變調,四下又一片寂靜,喊聲很快傳出了老遠,薛泓碧能聽見附近不少民居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門閂窗扉被撥弄的動靜,可到最後也沒有一扇門開啟,不見一個人出來。
深夜縱馬不見巡邏,放聲呼喊不聞人聲,薛泓碧終於確定整座絳城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而他跟傅淵渟已然自投羅網。
誰能打通一城上下做到這件事情?除卻聽雨閣,薛泓碧別無他想。
“老實點!”
適才把他丟下馬背的青衣男人拽住他衣領,惡狠狠地道:“別耍小聰明,否則割了你的舌頭!”
南北客棧的門已經開啟,出門相迎的卻不是店小二,而是一個身材矮瘦的老頭,見到這一行八人押著薛泓碧走上前,他眼中掠過一抹精光,連忙把人都放進去,反手抵上了門。
大堂裡燈火通明,十來個江湖人或站或坐,皆穿著短打武服,身上也帶著兵器,少數幾人一邊喝酒一邊小聲說話,更多的人保持沉默,手指偶爾痙攣一下,壓抑著興奮與忐忑。
薛泓碧雙手反綁,腳步踉蹌地被推搡進來,看到他的那一刻,原本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喝酒的也放下酒碗,數道目光如箭一樣射在他身上,刺得人惶恐不安。
大堂裡有酒也有火爐,帶著酒肉香的熱氣撲面而來,比大雪紛飛的街道溫暖了不知多少,薛泓碧卻覺得渾身發寒,下意識往後退去,又被人壓住肩膀往前推。
把他們迎進來的矮瘦老人搓了搓手,對那將薛泓碧抓來的青衣男人道:“陳兄弟,這就是跟在老魔身邊的小孽種?”
青衣男人還未說話,薛泓碧先呸了他一口,冷笑道:“枉你白活這麼大歲數,還沒學會說人話,怕不是個烏龜王八變的!”
他年紀小卻牙尖嘴利,在場有人憤慨也有人發笑,矮瘦老人臉色鐵青地罵道:“你爹孃都是逆賊,你就是個孽種,老夫哪裡說得不對?”
“仁者見仁,你見別人是孽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生的!”薛泓碧毫不客氣地罵了回去,他讀過書,罵起人來很有幾分尖利刻薄,將那矮瘦老人氣得臉色青了又黑,掄起巴掌就要打他。
薛泓碧沒躲,生受了這一巴掌,同時屈膝一頂,饒是那矮瘦老人躲得快,衣服上也留下一個髒兮兮的鞋印。
見他如此桀驁不馴,在場眾人也沒了看熱鬧的心思,青衣男人最先出手卸了他下頜,拖著他就要往後院走,薛泓碧雖然說不了話,身子卻不老實,在他手底下拼命掙扎,竟然踹翻了一張桌椅,動靜鬧得老大。
那矮瘦老人原本餘怒未消,見狀強壓怒氣,低聲道:“陳兄弟,好生些,莫要驚擾……”
“你們在做什麼呢?”
不等他把話說完,二樓已經傳來一道有些弱氣的少年聲音。
所有人臉色微變,薛泓碧卻在心裡暗暗鬆了口氣,他向來識時務,現在主動挑釁自然不是為了找打,而是想著方懷遠特意派人把他押到這裡,一來是飛仙樓那邊恐怕要出事,他們怕是抽不開人手看管自己,二來就該是在這個地方有值得方懷遠信任託付的人,與這些龍蛇混雜的烏合之眾有天壤之別。
這是一場豪賭,驚動此人或許於自己形勢更糟,可若不把水攪渾,他更難找到機會脫身。
薛泓碧抬起頭,只見二樓欄杆處站了兩道人影,一個是四十來歲的男人,僕人打扮,面容冷峻,右手袖管空蕩蕩地垂在身側,顯然身帶殘疾,另一個則是裹著厚實披風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弦月眉丹鳳眼,五官生得標緻齊整,像是個富貴人家的小郎君,可惜臉色過於蒼白,唇又泛紫,許是在睡夢中被驚醒,頭髮也凌亂,眼裡還帶著惺忪。
看到樓下的場景,少年怔了怔,睡意很快散去了,他望了薛泓碧好幾眼,遲疑地道:“你們……這是誰?”
眾人對視幾眼,最終由那青衣男人開口道:“方公子,我等奉盟主之令將這小魔頭送來此處暫時關押,不想他烈性難馴,攪擾到你了。”
一天不到,薛泓碧就完成了從小孽種到小魔頭的轉變,他心裡嗤笑,面上裝出惶恐的神色,緊緊盯著那少年。
少年皺了皺眉,見到薛泓碧一身狼狽,忍不住道:“我爹叫你們關押他,可有吩咐過對他用刑?”
“這……”
“既然沒有,就好生做到應盡職責,免得節外生枝。”少年雖然面帶病容,氣勢卻不羸弱,站在他身旁的獨臂男人也將目光投下來,始終一言不發,更讓人背脊生寒。
薛泓碧怎麼也沒想到,這少年竟是方懷遠的獨子方詠雩!
說來也是他運氣好,武林盟與聽雨閣聯手在絳城設伏圍殺傅淵渟這樣的大事自然不可能帶上一個小病秧子,可是去年方懷遠生母病逝,他一肩擔兩指脫不開身,方詠雩便代父盡孝前往蓉川老家為祖母守孝,如今期滿回程恰好路過絳城撞上這節骨眼,方懷遠無奈之下只得將他安排過來,有眾多武林盟門人留守在此,總要比其他地方安全。
方詠雩的出現使薛泓碧免於一場毒打,卻不能放他逃出生天,在制止眾人動粗之後,那主僕二人就回到了房間裡,薛泓碧素來善於審時度勢,乖乖停止反抗,任由青衣男人把自己拖進了後院柴房裡。
這間房裡堆滿各種柴火,又髒又亂,青衣男人剛把他拽進來,那矮瘦老人隨後而至,手裡還拎著一張靠背椅,用牛筋繩把薛泓碧捆在了上面,勒得皮肉生疼。
他們綁好了人卻不離開,反而抵住了門,又將薛泓碧的下頜復了位,圍著他不作聲,眼睛裡的貪婪幾乎要溢位來。
薛泓碧心下警惕,啞聲問道:“你們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