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閣中風月無邊,卻通通半點經不起推敲,真情假意交錯難辨,多少紅顏痴心一片,終究逃不過一場情斷心碎,白白葬送其中。她們能夠依仗的,只有青春美貌和動人姿態,爭相學著逢迎、討好,才能叫客人的目光多停留在自個兒身上,爭取到更多生存下去的資本。
春溪在冷香閣年久,更加深諳其中門道。同行刁難、管事欺壓,甚至主子的責罰都不算什麼,於她而言,容顏的衰敗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為致命。春溪已經年紀不小,一直想著能有誰來為自己贖身,帶她離開青樓,即便為妾,熬起寄人籬下、遭人白眼的日子,也好過年華老去、門廳冷淡,只能在不知道哪個陰暗角落裡枯朽老死。
樓裡有兩位主子,花魁娘子看似清高,卻也沒真正對誰下過狠手——觀鶯被押在破柴房,尚且可以吃喝不缺,依然是最好的證明;反而那位墨觴夫人,整天掛著一副笑面孔,口口聲聲說同情、寬容,處置起犯錯的下人,卻是半點不會心慈手軟,春溪受了陣子苦累,深知若再不找出路,自己就真的要被埋沒在暗無天日的後院,到死都是最低賤的奴婢了。
可能怎麼樣呢……院子裡熱鬧擁擠,壓根兒沒人注意到這邊清冷的平房,還有屋裡顧影自憐的丫鬟。春溪打心底覺得墨觴夫人偽善,不過芝麻綠豆大點兒的好處,就當自己是尊菩薩,可疲倦連同著飢餓,源源不斷翻滾上來,刺激著連日來壓抑的情緒。甚至有臉皮薄的小丫頭,端著碗筷跑到人少的地方來,沿牆根蹲著大快朵頤,那陣陣香味便隨夜風飄散開。
怨恨可以督促人停止腳步,不受認定了的嗟來之食,卻很難控制腹中饞蟲蠢蠢欲動。春溪曉得,這屋裡住的歌女們都去前面奏樂獻藝了,人人皆盼著拔得頭籌,才好多得幾份賞錢,故而她們中有過半,連日來刻意縮減飲食,力求一個身段苗條妖嬈。
好不容易熬到新年,從臺上下來,她們肯定飢腸轆轆,眼裡只有吃喝,顧不上其他了吧?春溪如是揣測,遠遠瞧見後院人影幢幢,廚房透出的橘黃燈火點綴其中,格外誘人。
一大早,趙媽媽就讓她去掃灰,從前觀鶯待過的柴房嫌晦氣,沒人願意進去收拾,活兒便落在最不受待見的春溪頭上。她忍下來,壯著膽子進去打掃,好在先前已經有僕婦粗略清理過,看不出曾經觸目驚心的種種。仗著四下無人,春溪狠狠咒罵一通,反而覺出這兒的好處——左右沒人會過來的,自己假裝做不完活兒,可不就攬不著更多了。
可惜事與願違,很快有婆子找過來,粗聲大嗓吆喝,道她還當自己是什麼嬌貴身子,躲在這兒偷懶,真真是副下賤骨骼。春溪被揪著耳朵拖出去,整張臉火辣辣地紅,又被使喚去給側門上的小廝漿洗衣裳。那些小子平日粗手大腳,寒冬臘月裡也經常滿身臭汗,一雙雙襪子穿到黑如鐵都懶得洗,春溪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嘔吐,卻得拼命忍著,不敢表露出半點不滿——那些人的眼睛賊溜溜的,他們平日當然不敢對樓中女子有所覬覦,可春溪這般被罰下來的奴婢,儼然如砧板魚肉,任誰上去欺負,只要不過了火,都不會有人管制的。
井水冰冷刺骨,又沒有好的皂莢可用,春溪全靠兩隻手裸露在冷風中,用力在搓拌上擦洗,刺鼻臭味鋪天蓋地,幾乎要將她燻暈倒。小廝們三五成群,不懷好意地在周圍晃悠,眼珠子直往春溪胸口盯,時不時猛地湊上近前來,嬉皮笑臉道姑娘辛苦,要不要他們請她吃酒。
“嫂子,您也是有兒女的人,該知道一個姑娘家有多不容易,趙媽媽罰我洗衣服,我認了,可我也不是人盡可夫的賤貨!”憶及此處,春溪的眼淚止不住噴薄而出,整個人愈發蜷縮排被褥中:“他們摸我、拉扯我,拿些髒衣裳臭襪子往我身上臉上丟,我知道都是誰指使的!不就是眼瞅著我落難了,人人都巴不得踩一腳嗎!”
晚飯沒好生吃上幾口,春溪竟還有力氣吵鬧,嘴唇發白,裂開幾道細細的口子,和手背上的皴如出一轍。何嫂子心底厭惡之餘,難免生出幾絲惻隱——沒幾個人喜歡春溪,卻也不至於存心作踐;管事婆子們彼此有通氣,趙媽媽的確讓這蹄子去給小廝漿洗衣服,可並沒授意過任何人大肆侮辱。
若當真如春溪所言……冷香閣中,看來是又要好生整頓一番了。
墨觴夫人已經歇下,不好再去打擾,何嫂子就先講給了主動詢問的緋月,請大丫鬟轉述給小姐,看能否給個定奪。拋開這些不論,春溪一直勞作到新年的焰火落幕,才終於得喘息之機,溜進歌女們的房中。
她實在太餓,又沒有足夠堅硬的心志和骨氣,等蹲在牆角吃滷肉面的小丫鬟喝乾淨最後一口湯,打著飽嗝兒,開開心心跑走了,她終於按捺不住,拍案推門而出,避開人一溜小跑,也來到後院廚房門外。看看四下的人都在說笑用飯,春溪心一橫,指頭掐著手心邁過門檻,裡頭果然溫暖,灶頭上都架著大鍋,流水樣地向外送湯麵粥點。
何嫂子看見她,皺皺眉頭沒有說話,隨手撈過一隻大碗,舉勺打上滿滿的餃子,努努嘴讓春溪接著,到外頭去吃。春溪當場覺著大受侮辱,一言不發,連句道謝也不肯說,悶頭僵硬轉身就走。她衣衫狼狽,生怕被人瞧見笑話,腳下過於匆忙,眼睛只盯著地面,才會一頭撞上祝遠靜,有了後來的鬧劇。
“我知道嫂子不喜歡我,我不像人家許錦書,向來最會賣乖,掉那麼幾滴眼淚珠子,你們就都心疼她。”破舊茅屋裡黑炭嗆人,沒有別的可取暖之物,春溪臉蒙著被子,聲音也似染了風寒。何嫂子聽著,翻個白眼不置一詞,心說若那會兒這丫頭髮作,莫說餃子,只怕連湯都撈不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