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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永的斥候隊伍走了,慢如蝸行的牛車依舊啃哧啃哧地爬著山道,當然也沒人關心一輛朝山道深處走的破車。
把目光從山道上充作背景板中最不起眼點綴的老牛破車那裡移轉回來,一身土黃短褐的男人很有名士氣派地扶了扶頭上方冠。雖說此刻的洛陽城中很有點濫封濫授官爵的亂政傾向,不怎麼把一國名器看得太重,然而布衣短褐的平頭百姓頭頂吏員專用的高冠,也實在太不倫不類了些。圍著這圓臉漢子倚石而坐的幾個人雖然都掛著雞毛狗碎般的小官職,卻也沒有心思追究圓臉漢子那明顯違制的打扮。
“內設席面廣攬豪士,外立營寨掌握主動,看他們為了這場圍剿佈置得步步為營滴水不漏,趙老大是個做大事的人物。”沒口子稱讚著那位洛陽城新露頭角的江湖大豪的手段,圓臉漢子挑起大拇指,捋了捋唇上短髭,激賞之意露於言表,“漢室火德運終,大亂將至。趁此龍蛇潛伏欲起之刻,這夥人沒準也能趁勢立起秦季時南越國趙佗一般的基業。”
然而他的指點江山之論,只換得一聲嗤笑:“太平道那些五行五德交替的鬼話唬唬本地人還湊合,老孔你在那邊也不曾執掌那些傳道事務,怎麼也被這些神棍洗了腦。”
姓孔的圓臉漢子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雖然他和曲阜孔家沒什麼牽纏,但也覺得混跡在一群職業神棍當中不是什麼體面事,索性閉了口,靜待這幾人中真正的主事者發言。
“只要不是傻子就看得出來,太平道羽翼將豐。”為首的瘦高漢子比老孔年輕得多,然而眉目間卻帶著幾分風霜之色,並不像是洛陽本地的土著,倒有些西北邊卒的氣質,“他們的手也伸得太長,聽說最近都有黃門官和禁軍中人朝太平道的道壇走動了。這種事情,指望城裡那些只會狗咬狗的尊貴混蛋還不如我們北部尉衙署自己上。”
微一停頓,他問道:“那些神棍這兩天有什麼活動?”
“明日辰時,他們要在東門外設壇講道佈施符水。”
“佔用官道進行非法佈教?”說著並不合如今習慣的詞兒,主事的瘦高漢子微微一笑,“看來這些人並不知道我們北部尉衙署剛推行的東都市政路況管制令啊。明兒你們就帶一隊兄弟,去和這些個大師們好好親近親近,千萬不要失了禮數。”
這就是穿了一身公服的好處了,行事比起趙府那夥半兵半匪的江湖人方便了不少,只要找個官面上看得過去的由頭就成。
正所謂“民心似鐵,官法如爐”。
這就是權力的味道,雖然這權力所依賴的那棵大樹已爛到了根裡,彷彿只要來一陣大風就會頹倒。
圓臉的老孔其實一直很熟悉這種味道,然而他更熟悉太平道的那些頭目,這些大抵有個寒門遊學士子出身的太平道祭酒遠不是他們手中經卷裡所頌揚的那種賢良德士,帶劍遊學的幌子下面未嘗沒有什麼獨行大盜的前科。想到那些怎麼看都有股狂熱野心的傢伙,老孔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勉強開口道:“時機未到,大家不要對那些人刺激過度。只要絆住他們,不讓這些人關注到邙山的變故就好。”
就算身穿平頭百姓的短褐,老孔骨子裡還是嚮往著那種搖著白扇子的謀士,而謀士這種生物最痛恨的就是他們預料之外的變數。尤其在這個各方勢力還都未準備好的當下,老孔更不希望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神展開跑出來攪亂大局。
“此役,我輩所行的無非‘坐觀成敗’四字而已。”
他最後給這次碰頭會定了調。
洛陽北部尉衙署的人們就此散會,避開了迴盪在北邙山腳下的偵騎們的視線。半山道上那孤零零地朝著山腹之中走著的牛車也看不到了,不知道去了何處。
泉水漫過石面,隨即被淺碧的苔痕染出淡淡青意,緩緩匯成清澗一線,正是初春的野物們補充水分的大好環境。野鼠很滿意於今春的兔子數量異常稀少,連半飢不飽的野狐都極少見蹤跡,今年的日子想必要較往年輕鬆不少,至少不用忍耐著木炭與石灰的可怕氣味去刨那些很有氣派的大土堆。饒是如此,印在本能裡的警惕還是讓它每隔幾息就抬頭仔細聆聽著四下裡的動靜。
細聽之刻就是砰哐一聲,聲音砸在山壁上蕩起一波波的迴音,野鼠脖子一縮趕緊找了叢經冬的枯草伏了起來。真是老天保佑,沒有飛鷹也沒有走狗,更沒有碗口大的馬蹄子來踩死咱,只有一輛轅上連牛都沒有的破車而已。
野鼠的慶幸感染不到車前車後的兩個人,青衫男子用粗麻繩縛著自己的上半身,雙手扶著車轅半死不活地朝前掙扎著,而他家的小姑娘正用後背死死頂著車廂背面,免得車從山道上翻脫。什麼風流蘊藉、氣度儼然,當人沒法子端著的時候,皇帝和扛大包的也不會差太多。
喘氣喘到舌頭都要吐出來的青衫客終於在自己體力不支的那一瞬間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死死抱住了道旁一株長勢奇葩的歪脖子楊樹,半掛在歪脖子樹上狠喘了幾口氣,青衫客終於有了控制自己舌頭的力氣和精力,感慨道:“好在行貨帶的不多,鈴鐺你又老實下了車,不然那頭老牛脫了韁這麼一跑,我們還怎麼把貨運過去?”
頂著車的司馬鈴從車廂背面探出半個頭來,有些痛苦地皺起眉頭應道:“也虧了那牛沒有發瘋把車撞壞,不然阿叔也不要運貨了,那箱子兵器就能直接把阿叔壓死呢。”
“壓死麼……”青衫客想了想,還是正色肅容答道,“以常理論之,那些貨物我還是能連拉帶拖弄走的。要想壓死我,還是你直接跳上來比較快一些。”
“叔叔,你知不知道‘重’、‘沉’這些詞對女孩子來說都是禁句?”
“非也,阿叔我可沒有說這些詞,只是說你密度比較大一些。”
“咬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