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前寢殿,看到正房門窗緊閉,一打聽手下,才知朱標正在午睡,便命人找出幾件朱標所帶來的京師特產,提了兩大盒,直奔後寢殿,問了門口太監,說是要拜見王妃,那太監認得他是前院太子身邊侍衛,客客氣氣道:“大人,難道不知我家王妃已隨王爺前往京師赴任了嗎?”
張士行奇道:“適才剛見過你家王妃,怎麼一會兒工夫便去京師了呢?”
那太監這才恍然大悟道:“大人所說的可是韃子女人?”
張士行斥責道:“一派胡言,什麼韃子女人,那是秦王妃。”
那太監連忙自己掌嘴道:“小的胡說,王妃不住此處,在後花園佛堂之內,為的是修身養性。”
張士行喝道:“頭前帶路,我有要事找王妃相商。”
那太監連聲說是,急忙接過張士行手中禮物,順著長長的甬道,朝後面走去,穿過一道宮門,來到一處大花園之中,只見綠樹掩映,繁花似錦,小橋流水,曲徑通幽,他二人穿過一片竹林,來到一處大屋之前,只見那房子屋瓦傾頹,門窗破敗,靠著牆根堆滿了柴薪,張士行看罷,不禁怒道:“這算什麼佛堂,我看明明是柴房。”那太監也不答話,急忙把手中禮盒一丟在地,一溜煙的逃了出去。
這時,聽到外面人聲,屋中走出一人,正是秦王妃觀音奴,此刻她已脫去華服,換上一身粗布衣服,荊釵布裙,未施粉黛,如同一個普通農婦,神情落寞,更顯蒼老醜陋,見到張士行,微一發愣,問道:“總旗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張士行撿起地上的禮盒,拂去塵土,雙手捧上,恭恭敬敬道:“小人張士行受太子側妃柔妃所託,特來向秦王妃請安,小小禮物,不成敬意,望乞笑納。”
觀音奴努力從嘴角擠出一絲微笑,對張士行道:“柔妃可是塔娜公主?”
張士行答道:“正是,小人也曾是塔娜公主的那可兒。”
觀音奴聞言,神情終於鬆弛下來,道:“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真是難得,大人請進屋裡說話。”
說著,她將張士行讓進堂屋之中,又喊了一聲:“王媽,上茶。”說話間,一個滿頭白髮,身形佝僂的老嫗顫巍巍的從右首屋中走出,端過一個粗瓷大碗,放在斑駁落漆的八仙桌上,裡面盛著微黃的茶湯,她接過張士行遞來的禮盒,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又退了下去。
觀音奴道:“這位王媽,是我的乳母,跟了我四十餘年,性情有些孤僻,大人莫怪。大人請坐下說話。”
張士行欠身半坐在那把破舊的木椅之上,那木椅登時吱呀作響,他再抬頭打量四周,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一無裝飾,比之平常人家尚且不如,遑論是堂堂王妃之所。
張士行有些義憤填膺,一捶桌面道:“秦王也欺人太甚了,如此對待一個正妃,豈不是虐待嗎?”
觀音奴悽然一笑道:“我本是階下之囚,還敢有什麼奢望,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可以了。況且我們蒙古人以天為被,以地為床,餐風露宿,逐水草而居,還有什麼地方不能生活?塔娜公主怎麼樣,太子對他還好嗎?”
她這平平淡淡的一問,如同霹靂閃電一般擊中了張士行的內心,塔娜在雞鳴寺的哭訴頓時在他的耳邊響起:“死就死吧,我和你一齊去死,反正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我再也不想這麼活著了,我的巴特爾。”
觀音奴身為正妻,尚且如此,而塔娜身為側妃,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真是讓人難以想象,不寒而慄,儘管太子朱標溫文爾雅,不似秦王這般殘忍暴躁,然而擊垮一個孤立無援的女人只須一把冷漠的風刀霜劍即可。紅牆內外,對於他們這對生死戀人而言,卻是咫尺天涯,愛莫能助。一念至此,張士行不覺得渾身顫抖。
觀音奴覺他有異樣,連忙問道:“大人身體可是有什麼不舒服之處嗎?先喝口茶。”
張士行這才回過神來,從懷裡取出那本書來,交給觀音奴,低聲道:“這是塔娜公主託我交給王妃之物,萬勿讓旁人知曉。”說罷,下意識朝四處打量一番。
觀音奴接過來後,略略翻看了一下,不禁臉色大變,把張士行上下仔細打量半晌,徐徐問道:“這是塔娜公主親手教給你的?”
張士行腦海中浮現出了塔娜貼身侍女慧兒的面容,斬釘截鐵的點點頭。
觀音奴又問道:“你可知這書上寫的什麼?”
張士行有些疑惑道:“我只知這些是蒙古文字,卻一個字也不認得。”
觀音奴接著又問道:“你是如何做了塔娜的那可兒,事關重大,你要老實講來。”
張士行不明所以,見她說得鄭重,就略略把如何與塔娜認識,如何一起來到京師,如何做了錦衣衛講了一遍。
觀音奴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們也算是生死之交,同仇敵愾了。塔娜還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張士行想了想那慧兒並未帶什麼話,便編了個謊話,道:“公主讓王妃好生保重。”
誰知那觀音奴一聽此話,咯咯尖聲大笑,如暗夜中的梟鳴,甚是刺耳悲涼,笑罷,她對張士行反問道:“她叫我好生保重?”
張士行眨眨眼,道:“正是。”
觀音奴眼中眸子光芒暗淡下來,渾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對張士行道:“你去吧,我有些困了。”
張士行站起身,拱手告退,剛邁步出門,好象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對觀音奴道:“王妃還有什麼話要對塔娜公主說?”
觀音奴似是掙扎了一番道:“你對她說,我必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