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刑凳上時,邵安覺得身下一片冰冷,一摸凳面,觸手溼黏,腥味撲鼻。
那是張三的血,是他害張三流的。他千算萬算,算到自己可能會受刑,可能會失勢,卻沒想到皇帝竟然真能狠心責罰自己的得力暗衛,只為了殺雞儆猴。
邵安抬眼,問道:“你們要把張三帶往何處?”
“丞相放心,隱衛自有隱衛的規矩。罰已罰過,他死不了。”丁一捯飭著手中刑具,還不忘譏諷道,“丞相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吧。”
的確如此,邵安苦笑,他已是自身難保,哪有力氣再去管其他人了。
丁一擦乾淨了竹杖沾染的血跡,走到刑凳前,正準備開打,邵安卻道:“把我綁起來。”
“什麼?”
“綁起來!”邵安用冷而硬的聲音說,“趁我現在還清醒。”
丁一想了想,也有道理。邵安不會武功,更不是隱衛。到時候打到一半熬不下去了,呼天喊地有辱文人氣節。於是他特意拿了粗粗的長繩,束縛住邵安雙手雙腳。
而邵安在流放時,三天兩頭受到鞭笞,自然十分清楚竹杖的威力。痛得神志不清時,他會情不自禁地向那些酷吏求饒,只希望能少打几杖。但是在這裡,在天子腳下,不知為何,他寧願疼死,也不想向皇帝屈服。
綁牢後,丁一親自執杖行刑。他雖然是隱衛首領,主管刑罰,但一般行刑者都是他的手下,一隊的六位刑官。如今丁一已多年未曾打人了,掄起手中竹杖,掂量著力度,向邵安身上砸去。
痛,怎麼能這麼痛!邵安緊繃身體,廷杖的痛楚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驚覺自己的忍痛能力下降了。或者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早已忘記當年的流放受的苦難;或許是好久沒挨鞭子了,才這麼幾下就受不了了。
可是邵安卻不知,隱衛首領夾雜著深厚內功的力道直透骨髓,曾是所有暗衛的噩夢,哪是黔州一般監工可以相比的。
一連十杖,丁一下手又準又狠,沒有絲毫停歇,全都砸在同一個地方。邵安終於堅持不住,差點叫出聲。他忽然劇烈的掙扎了一下,丁一停下喝道:“不許抗刑。”
邵安頭抵在潮溼的刑凳上,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想抬手拭汗,卻被麻繩緊緊束縛,動彈不得。丁一看他的絹褲已暈染出鮮紅血跡,終於大發慈悲,從左邊走到右邊,不再打同一側了。
“……堵上嘴。”邵安緩緩出聲,他還是小看了廷杖的威力,以為自己能忍住不喊,卻發現意識正逐漸模糊,瀕臨崩潰的邊緣了。
丁一像是沒聽清似的,問道:“你要木塞塞口?”
“是。”邵安答的很果決。即使到了如此狼狽的地步,他依然有著帝國宰相的殺伐決斷,絕不示弱於他人。
丁一滿足了邵安,將其嘴堵上。他算看出來了,邵安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他曾見過很多隱衛,在杖責之下隱忍不發,但他卻更欣賞邵安,明知自己會受不了,卻依然堅持到底,九死不悔。
刑罰繼續。
丁一揮動著竹杖,不急不慢地往下打。他執刑自有一番訣竅,雖然不會將人打死打殘,但能將人打得痛不欲生,死去活來。他冷眼看著邵安在刑杖下劇烈顫抖,想要吶喊卻無法出聲,想要躲避卻無路可逃。他看著邵安的雙手緊握成拳,想要掙脫繩子而劇烈摩擦。然而那粗糙的麻繩依舊死死的束縛住雙手,甚至將他的手腕勒出血來。
邵安清晰的感覺到,兩股之間早已濡溼,連身上都已被汗水浸透。刑罰已過半,那深入骨髓的痛令人難以忍受,恨不能就此暈過去。可邵安忽然狠狠抬頭,然後將前額向刑凳上連連撞去。
丁一神色一變,略帶讚許的看著邵安。一般受刑的人最後受不住了,便會放任自己昏死過去。可邵安卻不,他一直都保持著清醒,清醒的體會著身後灼熱的傷痛。
最後幾棍,丁一總算下手輕了幾分。然而這對於傷痛遍身的邵安來說,已經分辨不出輕重了。他虛弱的趴在凳子上,心想這恐怕是他經歷過最重的一次刑罰。他想起幼時被父親責打,後來被安王敲打,再後來流放時,被監工打罵……這麼多年了,遭遇過那麼多的酷刑,可疼依然是疼,永遠不會習慣。邵安懵懂中仿若憶起,直到流放結束,他也沒有學會熬刑。
行刑畢。丁一看著邵安渙散的眼神,終於好心的將他從刑凳上扶起。可剛站起身沒多久,邵安就“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上。丁一低頭看他,只見他發冠已落,髮髻已亂,幾縷髮絲胡亂沾在臉頰上,整個人彷彿剛剛淋過暴雨,渾身上下都是溼的。
“丞相歇息一下吧,皇上待會還有見您。”丁一忽然有些不忍,開口勸道。
“不必。”邵安神智漸漸清醒,一把推開丁一的攙扶,踉蹌起身,扶著牆緩慢挪到門口。
冬日的陽光溫暖而柔和,一開殿門,燦爛的光芒從天際發散而下,普照大地,瞬間驅散了殿內的陰冷。
在暗室呆久了,便是一點亮光,也倍覺刺眼。邵安微微抬起手,想要遮擋這耀眼奪目的光芒,可依然有絲絲光束從指縫中漏出,灑落在他的身上。
天光明媚,長空瓷青,可他再也無法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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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封璽:皇帝一般在臘月二十六日“封筆”、“封璽”,即停止辦公。在正月初一的大典上重新“開筆”、“開璽”。
②燕居:退朝而處;閒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