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師太:“我怎敢責怪梅家長輩?想必程先生也是飽學之士,才學遠在貧尼之上。但是梅公子天資聰慧,貧尼所授課業也無問題,難道有人想說貧尼誤人子弟嗎?”
進屋剛坐下,星雲師太和程玄鵠就掐起來了,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連吵架都是文縐縐的。梅振衣在心裡偷著樂,但表面上還得做個和事佬,站起身來走到兩人中間道:“二位不必爭了,如果你們有什麼不快,都是騰兒的錯。師太是我的啟蒙業師,程先生是從長安特意趕來指點於我的長輩,我都應該恭敬。”
他轉圈拱手,見兩人都沒作聲,又笑著一指窗外道:“師太的才學我一直很仰慕,聽聞程先生的才學也是相當不錯的,但還未及請教。今日恰見窗外風吹蓼花,夏日裡得一絲清涼,不如這樣,就以此風為題請二位老師各做詩一首,也好讓我這個晚輩門生開開眼界。師太,程先生,有請了!”
他這個提議也說不清是勸架呢還是挑地溝呢,總之出一個題目同時考考程玄鵠與星雲師太。程玄鵠既然受長安侯府的委託來做梅振衣的課業老師,總得露一手顯示自己的水平吧,如果才學還不如星雲師太,那就別再抱怨自討沒趣了。
穿越到唐代,別的事情還可以慢慢習慣,但讓梅振衣最不適應的就是做詩。這個年代詩風極盛,稍微有點身份的人不論做什麼事情都喜歡來兩首,就像*時期人們辦什麼事都要先背幾句領袖語錄一樣。梅振衣曾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就算學習很好,但很多習慣早已養成,在唐代碰到一個人就隨口吟詩實在有些頭痛。可是此時考兩人才學,命題當場作詩,是這個時代公認的最權威的方式。
星雲師太悄悄瞪了梅振衣一眼,這位小少爺年紀不大可聰明的很,一肚子主意,她當然明白梅振衣的用意,二話不說站起身來,走到書桌前提筆寫了一首詩——
吹落桃花又蓼花,更番芳信拋天涯。
能噓冷氣乘時令,也扇陽和喚物華。
江上暗催帆影動,陌頭軟曳酒旗斜。
泠泠習習來何處,只隔琉璃不隔紗。
師太寫完之後放下筆道:“程先生,請!”
該程玄鵠上場了,他如果此時退避,今天就算栽了,以後也沒法在梅振衣面前端老師的架子,無論如何也要做一首。但程玄鵠卻在發愣,看著星雲師太寫的那首詩表情充滿疑惑。梅振衣在一旁咳嗽一聲:“程先生,請指教。”
聽見提醒,程玄鵠走上前去,卻沒有拿起筆,而是拿起了星雲師太剛才所寫墨跡未乾的那首詩,沉吟道:“師太,你是一位出家人,為何這篇應景之作有門庭感秋之意?你的字型我很是熟悉,請問師太與故褚河南公是什麼關係?”
一首詩要分什麼人看,若不精通詩文恐怕只能看見字句平仄,讀不出其中詩意來。星雲師太這首詩表面上是在寫風吹蓼花,字句背後隱約卻有感嘆門庭變故與身世坎坷的意味,程玄鵠讀出來了。不僅如此,他還認出了星雲師太的書法,與大唐河南郡公褚遂良一脈相承。
褚遂良,博通文史精於書法,由魏徵推薦給唐太宗,頗受賞識。曾參與擁立唐太宗第九子晉王李治,李治即位後他與長孫無忌同為顧命大臣,官居宰相。後來因為竭力反對皇上廢王皇后立武昭儀,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被貶流放嶺南,顯慶三年(公元658年)客死愛州(今越南境內)。
現代人學書法,可以很方便的學習各家字型,不論是顏體字還是柳體字,從書店裡買字帖回來臨摹就是了。但在那個年代情況是不一樣的,褚遂良剛剛去世不久,也無字帖刻版刊行流傳。如果有個人隨手所寫就是漂亮的褚氏字型,有一個最大的可能,她從小習書就是褚遂良教的,所以程玄鵠才有此一問。
星雲師太輕輕嘆息一聲:“褚河南公,正是家父,出家之前,我名叫褚雲行。”
這句話讓張果和梅振衣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星雲師太竟有這樣的家世。程玄鵠聞言神色大變,小心翼翼放下那篇詩文,走到星雲師太面前恭恭敬敬長揖及地:“原來是雲行小姐,褚氏門生程玄鵠有禮了,方才言語疏狂得罪之處,請您千萬不要介意。”
星雲師太一側身,詫異道:“先生為何前倨後恭?我已是空門中人,雲行小姐四字不必再提了。你自稱褚氏門生,難道認識家父?”
這是怎麼回事?程玄鵠的父親叫程務書,原本在朝中官至起居郎,與褚遂良相交甚厚,程玄鵠少年求學時也確曾拜在褚遂良門下自稱門生。後來褚遂良得罪了武皇后,獲罪流放,程家也遭受牽連以至家道中落。如今程玄鵠快四十歲了,也只混了個八品文散官,依附於裴府為幕僚。
程玄鵠介紹了自己的來歷,回想起往事,止不住一番唏噓感慨。張果在一旁勸慰道:“師太如今在空門中修行,往事就不必再提徒添傷感。既是故人相見,應該高興才對,今日師太來的真巧恰與程先生相見,冥冥中自有天意啊。”說著話還向梅振衣使了個眼色。
事情出現了戲劇性變化,上門找茬的程玄鵠前倨後恭,向星雲師太施禮自稱褚氏門生,而星雲師太就是褚遂良之女褚雲行。衝著這一層關係,如果善加利用,說不定能趁機搞定程玄鵠。
梅振衣的腦筋當然轉得快,立即起身上前,先衝星雲師太施禮,又向程玄鵠行了一禮,恭恭敬敬的說道:“我欽佩師太才學已久,今日方知您原來是名門之後。程先生也出自高人門下,不遠數千裡前來指點騰兒,我不知珍惜錯過數月光陰,希望先生恕罪。……來來來,二位老師都請坐下,邊喝茶邊聊吧。”
有了這個插曲,書房中氣氛緩和了不少,星雲師太坐下問道:“程先生,我見你進門時面有不悅之色,除了梅公子私請業師之外,還有什麼別的事讓你不快嗎?”
一句話提醒了程玄鵠,他還沒有忘記來意,欠身答道:“我受長安侯府所託來到蕪州,應忠人其事,既然清點菁蕪山莊的帳目就應盡責。日前梅公子欲在敬亭山修建神祠,又欲為孫仙人立經石幢,陳某非是不允,可實在支出巨大,所以要稟報長安侯府再作計較。……但我近日聽聞神祠與經石幢都已開工,而菁蕪山莊並未支出銀錢,所以要上門詢問。”
梅振衣有些驚訝的反問:“先生即刻拿錢不方便,我自己想辦法籌錢也不行嗎?”
程玄鵠笑著說道:“小公子年幼並未自立門戶,名下亦無產業,你本人無進項。未經家主許可,擅自舉借鉅額外債,這筆錢也是需要梅府來還的。我知道你舅舅家中鉅富,他可能不會逼你還,但是追究起來此事還是違反唐律。如今侯爺出征在外,如果梅府主事之人以此為名,完全可以責罰你,少爺自己也需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