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掉出來的,是皇后的家書,再來是沉家公子送的雕刻小印,最後,才是她的一沓信。
簡雲楟翻開最上面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紅酥油,炒肉是最香的。京城裡,沒有一家比東邊街尾的那家好,你知道嗎,他家剛生了個小寶寶,討人愛得緊。我送了一條小青帶給他,倆人都樂呵呵的。現在開始糊窗紙了,白白的一罩上,葉子抵不住風,被卷得搖搖跳跳。有一天早看著了,我忽然就想,如果我是那其中的一片葉子,你該是窗紙,總是,想朝你靠的。那誰是風呢,這促我們濃秋的,該是東街尾剛生的小寶寶,煉紅酥油的阿大,賣燒肉餅的賈三,煮餛飩的大婆,剪窗紙的豆蔻,踢皮球的小兒……我想,請他們所有人,看我們飛舞,謝謝他們給的無名風,你說好不好?”
簡雲楟寫信給她的時候,沒有哭,山上吹了一夜的風,沒有哭,剛剛他狂奔,開啟了讀,也沒打算哭。他開始想等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種力量,一個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而現在,他不僅有了理由,不僅有了力量,還有了答案。
他抬頭望著天,任眼淚淌,想:“老天總歸待我不薄。”
溫清磑跪在貴妃的殿前,已經兩個時辰了。
貴妃半躺在簾子後,抱著暖手爐,也許睡著了,以至於兩個時辰過去,都一言不發。
溫清磑亦從未張過口,從被壓著跪下來的那刻起,她就不把她當她。她本以為,還有更嚴厲的罰法。
貴妃終於懶洋洋地開口:“腰再挺下去,就要廢了。”
溫清磑還不說話。
貴妃睜開眼睛,說:“你眼睛真傲,汪學士把你心性教得很好。”
溫清磑依舊沉默。
貴妃輕笑一聲,說:“可他有一點不好,沒教你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
貴妃像是不在意她答不答了,又說:“我並非不通情達理,念著你的門楣和項葉的關係,你這心性,雖硬了點,總歸不壞。哎,探微那孩子,頭一次對姑娘有了心思,我抬你做個妾,別再貪心,謝恩走吧。”
溫清磑沒有謝恩,只是行禮,禮畢,她顫巍著站起來,挺腰,說:“陸探微再天才,再顯赫,我不喜歡,又算的何?”
貴妃盯著她,說:“你知道,你方才冒犯的是誰嗎?”
溫清磑說:“纖筆小憩殺百花,十三高名動天下。轉世仙位又如何,不戀飛天恨蒹葭。”
貴妃問:“你不怕死嗎?”
溫清磑說:“我能走了嗎?”
貴妃想到她自己,二十年前,她沒有溫清磑那樣勇敢,二十年後,她又沒有皇后那麼仁慈。在那一刻,她想毀了溫清磑,讓人折斷她永遠挺直的腰。忽地,她又想起了金謝的詩:
“女兒嬌,女兒嬌,頭朝紅雲靠。不討姑娘香帕,只把男兒拋。
莫停船,莫停船,酒借還未還。粗擬找補己袍,饋聊勇女刁。”
貴妃沒有叫住溫清磑,任她抖著腿,蹭著地,向外跑。
夜間,溫清磑躺在藏書閣的榻上,給腿敷藥。
她跪了兩個時辰的膝,已經不聽使喚,撐不到她走遠路回家去了。
兩兄弟還在門外守著,時不時打打盹。溫清磑點著小燈,自己療傷。
那本畫集她沒動過,等呈上去,皇帝看完了,又送了回來,放在離她不遠的架上。
她忽地有些氣,想把那畫找出來撕了,就從榻上歪下來,扯亂了平時在乎得很的書序,把那本畫集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