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味,泥味、煤味、麻絮味,柏油味陣陣撲來,還有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拎著酒瓶子、唱著歌四處亂竄的水手,在石子路上顛來顛去鈴鐺叮噹亂響的四輪大車。車廂外的這一切都表明高易又一次來到了虹口。
麥克弗森開啟了車窗,小半個身體探出門外,正在大聲指點車伕前行的方向。馬車曲曲折折的行進在窄街陋巷中,已經深入到高易從來未曾涉及過的一片區域中,制繩廠、小船廠、拆船廠、修船廠、索具廠、鐵匠廠,各種各樣與船相關的作坊式的小型工廠出現在了迷宮一般的小巷兩側,就像後世裡的二手電器一條街,或者五金雜貨小商品市場一樣,總能夠讓身處其中的人們完全失去方向。
幸好今天去接了麥克弗森一起過來,否則就憑他們自己,高易很懷疑是否能夠順利的找到地頭上。
終於在又一次山窮水盡之後,馬車繞過一堵高牆,高易的眼前豁然敞亮起來——黃浦江的灘頭就在咫尺之間。
“不會就是那棟建築吧?金東利大廈?”高易問道。
灘頭上孤零零聳立著一座三層高的貨棧,整個立面黑黢黢的好像經受過大火的燎烤,一個個窗戶洞開著,偶有幾塊玻璃反著光,就如同一張缺失了大量牙齒的黑洞洞大張著的嘴巴。然而這幢貌似廢棄建築的平頂上,卻伸出一隻只權當煙囪的鐵皮漏斗,裡面徐徐的往外冒著黑煙,無一不表明這裡頭是有人居住的。
“是的,那裡就是我們的房子,高易先生!”
等高易進了建築物後才發現,“我們”還真不少,除了麥克弗森一大家子之外,每一層都住了十七、八戶人家,由於臨近飯點,樓道里充滿了各式味道,高易甚至聞到了有人在做典型的江南菜蔥烤鯽魚。
麥克弗森一大家子包括三個家庭,麥克弗森夫婦以及他妻子的兩位哥哥的家庭。
“托馬斯·麥克爾霍恩。”
“喬尼·麥克爾霍恩。”
“敏娜,伊薩貝拉,我的妻子艾米麗。”
如果僅僅是三對年輕的夫婦,是絕對稱不上一大家子人的,但如果這三對夫妻一共養著十一個孩子的話,那就完全是兩碼事了。高易站在客廳門口跟麥克弗森的家人一一握手的時候,這幫熊孩子就在他們周圍到處亂竄著,有兩個特別調皮的,還企圖掰開高易的兩條腿鑽進去,好當成新的躲貓貓的隱蔽點。
直等到敏娜和伊薩貝拉把這群小孩子全部從屋子裡帶出去之後,高易才算找到了打量四周的機會。房間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不堪,相反可以說佈置得整潔得體,桌子、椅子雖然是西洋款式,但看得出來,手工和木料都出自於本地,不過正因為如此,木料用的非常考究,手藝也十分之精細、道地;牆壁上糊著一層綠、白豎條紋相間的絲綢牆衣,看在眼裡乾淨明快;幾幅顏色對比強烈的《聖經》故事彩繪畫,恰到好處的點綴在了它們應該出現的地方,其中有兩個故事,以高易幼稚園水平的聖經知識竟然也能夠認得出來,一幅是穿紅衣的亞伯拉罕用穿藍衣的伊撒獻祭,另一幅是穿黃衣的但以理被投進綠色獅子的洞中;餐桌後面的牆角里擺著一個帶抽屜的櫃子,櫃子上放滿了玻璃杯、咖啡杯、糖罐、奶罐,還有一隻茶壺和一個盛著半瓶玫紅色液體的水晶玻璃樽。櫃子貼牆根的地方豎著放有一個瓷盤,瓷盤上繪著一個帶陽傘的女人,在同一個軍人模樣的小孩散步,小孩在轉動一個鐵環。瓷盤用一本《聖經》頂住,免得倒下來砸碎聚在周圍的杯子、瓶子。
高易饒有興致的觀察、研究著周遭這一切。他現在主要接觸兩類人,一種是住在花園豪宅裡的西人中的最頂級階層,一種是住在里弄房子裡的華人中產階層;他本身來自西人中的最底層,所以對於這一階層如何生活十分清楚;他還知道西人中單身的工薪階層——也就是中產階級中單身的部分,他們一般住在商社提供的宿舍中,有些薪酬高,又不知節儉的,就乾脆常年包住在禮查飯店這樣的高階酒店裡;至於剩下的華人中的頂層與底層,自然跟我大清其他地方一樣,富的高臥在朱門大院裡,窮的凍餒於蓬蒿茅草間。
然而這塊拼圖中,卻始終存在著缺失的一塊,帶著妻兒一道來東方的西方中產階級去了哪兒了呢?高易並沒有聽說過有哪個西方人像他一樣租住在石庫門房子裡,也沒看見過哪裡有那種House一類的獨棟小房子存在。
這個謎團今天終於揭開了,原來他們住的都是公寓——當然,大部分公寓不會像這裡這麼破敗。
想想也不奇怪,如今巴黎、倫敦的大部分中產階級過的其實也是這樣的生活。高易老是會把中產階級同House這類的獨棟小房子聯絡起來,主要是受了後世的影響,而且是美國式的。
“這些公寓房的租金是多少?”高易問道。
“兩鎊一套,我們為了這三套房間,每月要支付整整六英鎊。”答話的是喬尼·麥克爾霍恩,麥克弗森的二妻兄。六英鎊大致摺合六十大洋,並不便宜。
“等到湯姆也進了警隊,我們就能夠搬到更好一些的公寓裡去了。”喬尼補充道,湯姆就是他哥哥托馬斯·麥克爾霍恩。喬尼也是警隊中的一員,不過他仍舊在做最低等的巡捕。湯姆沒能被警隊錄取,所以找了份臨時的看門人的工作,每月薪水二十塊錢。
他們三個家庭的總收入其實並不算少,麥克弗森作為一等巡長月薪七十塊,喬尼三等巡捕月薪四十五塊,再加上湯姆的二十塊,總共一百三十五塊。只不過他們要養活的小孩實在太多了,而這其中有七個小孩是喬尼的,所以實際上他才是拖累大家生活質量下降的真正罪魁禍首,只不過他本人對此似乎並不自知。
晚餐時間很快就到了,由於客廳本身又兼作飯廳的緣故,大家直接上了餐桌,連在兩個廳中移動的步驟都免了。
小孩子們被重新帶回了客廳,這次他們大都被重新洗刷打扮過了,並且受到了嚴厲的告誡,因而每一個都雙手背在身後,站得筆直,等到男人們都坐好之後,他們才在幾個女人的指揮下,依次坐上餐桌。
高易注意到了走在佇列後面的一位小姑娘,金髮藍眼,帶著一條同眼睛顏色相稱的藍珠子項鍊,是高易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小孩子,甚至沒有之一。
“那是你的女兒嗎?”高易對著麥克弗森問道。
“沒錯。凱茜你過來一下。”麥克弗森對著小女孩招手道。
麥克弗森夫婦都是金髮藍眼,如果要以夫妻為單位計算顏值的話,他們這一對應該是高易穿越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對,同樣沒有之一。
小女孩像個小大人似的,不慌不忙的走了過來,對著高易行了個屈膝禮。高易注意到她也是六個手指。
他們父女二人的六根手指,同高易以前看到過的其他六根手指的人都不太一樣,其他那些六根手指的人,似乎掌骨都發育的不太完全,因而多出來的那根手指往往像是附屬品一樣長在另一根手指之上,看上去就如同一個“Y”。但是這對父女的手長得跟普通人差不多,不仔細看的話並不會看出多少異樣。只不過麥克弗森的手比起常人來在比例上要來得寬一些,所以在跟人握手的時候難免會被人注意到。然而到了他女兒這裡卻連這個缺陷都沒有了,高易如果不是有意去數的話,有可能根本不會發現她是六根手指。只是不清楚,這種特性是否會隨著她年齡的增長而改變。
“太可愛了,能讓她坐在我旁邊嗎?”高易指著他身旁同麥克弗森之間的位置問道。
很明顯這個位置應該是女主人艾米麗坐的,但是高易發現這個大家庭日常並不是按照男女相隔的方式來坐的,而是男的坐一堆,當中是孩子,而女人們則坐在另一頭。這從他們現在的坐法就能看得出來,三個男人坐在一起,當中空了一個位置,接下來就是高易。所以,高易才會作出這樣的提議,否則他跟這三位聊天的時候還隔著個艾米麗,太不方便了。
“當然可以!”麥克弗森也很高興能和自己的女兒坐在一起,於是一個小箱子從一張座椅上被拎了過來,擱在了高易身旁的位置上,小女孩就安穩的端坐在上面,代替她母親盡起了女主人的義務。
餐桌上的話題是關於升職、加薪、湯姆有朝一日能夠加入警隊,是關於對洋涇浜邊上某套公寓房子的嚮往,是關於菜價的波動和工作的辛苦,是關於對上流社會生活的好奇。高易發現,每當他講到上流社會的種種規矩的時候,小女孩總是會露出傾聽的樣子來,似乎對王子與公主們應該如何生活心嚮往之。
除了這些話題之外,還有一個繞不過去的,總是會被人提起的談話素材,那就是接下來的史考托杯,這也是今天高易會被邀請來這裡吃飯的原因之一,他現在是蘇格蘭隊的隊長了,而麥克弗森則是第二隊長。
三月份的夜間還是有些寒冷的,耳聽著江面上興起的風,眼看著火爐,嘴裡吃著麥克弗森一家用東方食材加工出來的、熱氣騰騰的黑暗料理,想象著外面冰涼的霧氣爬過江邊荒涼的灘塗,高易只覺得這頓飯吃起來並不比裡達家的山珍海味來得差,甚至要更加的輕鬆愉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