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主任上了副駕駛,愛莎老師跟他兩人坐在了後排。葉蘇秦心裡一萬個問號,看側邊一臉緊張又雀躍的愛莎老師,似乎預感到今天會是不尋常的一天。
半個小時後,車子駛入本市最大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希菲爾。希菲爾是埃勒集團旗下的連鎖商業酒店。
司機停好車,三人進入酒店,在前臺等了一會兒,司機拿了卡帶著他們上了電梯。
來到五樓,在儀賓小姐指引下,七拐八拐,來到一個大包廂,兩名儀賓小姐合力推開大門,內裡是上百平方的大包間,異國風情,豪華至極,大圓桌直徑好幾米,中間花團錦簇,上菜的話得擺在桌子外圍一圈才行,不然站起來都夠不著……
葉蘇秦茫然掃視了一圈,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呆立當場。
坐在主位上的男子豁得起身,大踏步走了過來,一把將他緊緊擁抱在懷裡。
看得出來,男子的地位很高,他站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站了起來,推開椅子,分立兩側。
男子動情的撫摸著少年的臉蛋,“你瘦了,個子也高了。”
少年嘴裡全是苦澀,他做夢都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一個場景下與之見面。
“來,跟爸來,坐爸旁邊,點了都是你愛吃的菜,快,快嚐嚐。”中年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多年的葉訖言,他深情款款地拉著自己兒子的手,親自拉開椅子,伺候他坐下,就像小時候一樣,像個服侍小皇帝的老總管。
臉上洋溢著溫情的笑,夾起大雞腿往他盤子裡放,又或是將魚肚子上最柔軟的肉夾過去。其實在宴客的時候,這種做法非常失禮,但是當主人地位實在太高,這種失禮的舉動又會被定性為雅緻了。
宴請的一桌人,葉蘇秦都認識,學校裡的一些領導和老師,一個個搓著手,侷促得不得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諂媚、阿諛兩個字。桌上的菜沒動過,一筷子都沒動過,連校長坐著,也是捱了半個屁股,正襟危坐。
兩父子在上面說話,大部分都是葉訖言在說,言語中充滿了愧疚和自責。底下一桌人乾巴巴坐著,時不時矜持地動一下筷子,好幾個人,比如教導主任,副校長之流躊躇著是否上前敬酒,又不敢。
尋常酒宴,無論是大公司內部晚宴也好,還是政府機關的招待宴也好,哪怕你職位再小,上去給領導敬酒,也不是什麼說不過去的事兒。但是今兒的主太大了,他們等人上去,好比老百姓給國務院國務卿敬酒,那叫自我定位不清楚,那叫不自量力。
“圭塞普校長,我常年在外,一年到頭回不了幾趟家,犬子這幾年承蒙您關照有加,我作為一個父親,敬你一杯。”葉訖言端著一杯酒,也不起身,但誰也不敢說他架子大。
“葉總客氣,應該的,應該的,”六旬校長趕忙起身,湊上去碰了碰,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姿態放得很低,酒杯僅僅輕輕磕了下就縮了回來。
隨後閒聊了幾句,葉訖言很健談,對教育事業和教育市場認知度很高,他一邊打趣著幾個國外經典事例,一邊品評國內教育的困境和破局之法。一堆在教育事業上深耕幾十年的老教師們竟然被一個門外漢說得頗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葉訖言喝了一口酒,咳嗽了一聲,眾人識趣地放下筷子,知道重頭戲來了。“校長,我想給我們學校捐棟樓。”
校長拿筷子的手都抖了,“葉總,您這——。”
“沒別的意思,就是支援一下落後城區內教育事業的發展,也為農民工子弟們創造一些相對公平的學習環境。計劃是建一幢多功能教學樓,包括一整套實驗器材,多功能影視廳,1200套教育器材,十萬本課外讀物以及相關的桌椅板凳之類用具,統統一手包辦了。”
校長眼睛都紅了,端起酒杯站了起來,“葉總,我代表蘭墅中學一千七百名師生,感謝您的慷慨捐贈。”
腦子裡,這幢樓的名字,校長他都想好了,就叫訖言樓,不,叫蘇秦樓。
又熱熱鬧鬧了一會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知道兩父子多年未見,有太多的話要講,礙於在場有外人,雙方也沒怎麼交談,於是客人們識趣地站起來,告罪一聲,紛紛提前散場。
葉訖言親自給兒子倒上果汁,拿起酒杯碰了碰,樂滋滋的,夾了一筷菜,慢悠悠感慨到,“咱爺倆,差不多有三年沒見了吧,最近一次見面是啥時候來著的?”
“高中入學典禮的時候,”葉蘇秦有點窘,不太愛接這個話題,有些扭捏。當時這個男人,明明窮困潦倒,卻死要面子,一如既往一身綢繆的手工西裝,租賃了輛奧迪A4,倜儻瀟灑,場面排頭都很大。但葉蘇秦只想鑽地縫。
他一直無數次在想著,下一次跟這個渾蛋老爹見面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個場景,破口大罵他丟棄為人夫,為人父的職責,告訴他這些年自己過得多委屈,或者狠狠將他揪著暴打一頓。也考慮過,擺足姿態,冷麵冷目,形同陌路,不去搭理。
或許一年前,自己真的做得出來,年輕氣盛,愛恨分明。但現在,經歷了那麼多,忽然感覺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那些小時候受的委屈,長大後受到的白眼和奚落,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父親還在身邊,感覺親人好好在,比什麼都重要。
父親還在喋喋不休,“對對對,入學典禮,那次你媽沒去,我想著總不能留...你一個人.....”葉訖言目瞪口呆地看著兒子突然站了起來,一把將他抱住,兒子個頭已經很高了,兩人不相上下,有溼濡的淚水滴落在肩膀上,打溼了一片。
父親的目光柔和了,他輕輕拍著兒子的後背,聲音不受控制地哽咽起來,“兒子,對不起,爸爸真的對不起你,爸爸差點把你害死了,爸....嗚嗚....爸渾蛋,爸不是人,爸欠你太多太多,爸都不知道怎麼贖自己的罪,我都不敢乞求你的原諒,我只希望接下來的日子,給我點時間,好好彌補一下,行嗎?”
“你都知道了。”葉蘇秦淡淡說道。
“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你是我兒子,是我心頭的肉啊。九歲那年,我抽空回來一趟,看到你孤零零一個人在草堆裡玩,整個人瘦成皮包骨,兩眼無神,寬大襯衣下面是大片鞭撻造成的紅腫,那可是寒冬臘月啊,室外氣溫不到一兩度,趿拉著拖鞋,套著單薄的衣物,一個人在外面孤零零無助地哆嗦。”
“我知道我的離開,對你媽傷害太大了。婚後生產下你的時候就發現她有點異狀——精神方面,當時我沒怎麼在意,主要家裡條件也不容許,只是沒想到.....沒想到,她會發展成這樣。我...我真是渾蛋,我眼睜睜看著你遭受虐待,在你最需要爸爸的時候,甚至連走過來抱抱你都做不到,我....嗚嗚嗚。只能逃避似的委託你奶奶過來照顧。我.....真不是人。”說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整張臉都紅腫。
“爸,”葉蘇秦上前一把拉住對方的手,“別這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這次爸不走了,這次爸再也不離開你了。”葉訖言信誓旦旦,鏗鏘有力地說道:“我要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