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不成體統!”腓力國王向自己的“埃德加表弟”抱怨道。
康佈雷主教仍滯留在義大利,因為立場問題不被允許返回自己的教座,亨利皇帝居然承認了當地人民的自治代表作為此次會議的東道主,在腓力眼中此事簡直是目中無人的自說自話。
“親愛的表兄,條頓人的習慣您還不知道嗎?相信我,向一群商販祝酒只是我們接下來需要面對的最小問題。”
“我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聽你的話來到這裡——你應該知道,諾曼人正在湧向義大利,他們像害了熱病一樣叫嚷著要去征服君士坦丁堡——這種時候我可以去做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在這個沼澤中的集市忍受一個日耳曼皇帝的自大。”
埃德加倒是對這個城鎮神往已久,真實的原因是,康佈雷是滑鐵盧戰役後威靈頓公爵的聯軍佔領總部所在。而在前世,他這代陸軍皆是在波瀾壯闊的拿破崙戰爭的薰陶下成長,對於這個象徵著不列顛征服法蘭西民族的地點自然耳熟能詳。
腓力國王的抱怨一直延續到他正式進入康佈雷的時候,國王口中的“下等人”們熱烈地歡迎著法蘭西和英格蘭的國王進入他們光榮的城市,那些飛揚的旗幟和長矛上的緞帶令場面格外盛大,埃德加瞥了一眼腓力國王,後者的陶醉表情幾乎讓他笑出聲來。
他想起前世讀過的一個英格蘭士兵的回憶,那是數百年後的康佈雷,彼時已屬於法蘭西領土,其人民同樣在這裡歡迎著一位國王。
英格蘭士兵的信裡是這樣說的:你在報上一定見到路易十八進入康佈雷這個對他效忠的城鎮的盛況,看到愛戴他的子民如何歡迎自己的國王,看到這位最好的君主如何為他熱愛的子民所受的苦難潸然淚下,城堡四面如何萬頭湧動地向最賢明的國王歡呼,以及這位最虔誠的基督徒國王如何不帶一兵一卒隻身進入這裡……但是各報紙不會報道,我軍第4師和“漢諾威驃騎兵”穿著紅色軍服的一個旅,在離這個“效忠城鎮”半英里處待機應變的模樣——如果忠心的法蘭西公民敢於侮辱他們的國王,我們就可能就地用刺刀解決每個人。人民對這點十分清楚……
眼下這些人民的歡迎到底有幾分誠意埃德加倒是不清楚,不過至少他們不需要刺刀在旁邊威逼。在他前世的文學裡,中世紀的君主都是些在鄉野間遊行,等待著農民挨個上交下蛋的母雞和母鴨的可笑形象,現在的場景至少更體面些,雖然沿途的馬糞也令街道上的氣味變得難聞起來。
代表亨利皇帝前來迎接兩位國王的是前任的米蘭大主教,或許是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代表教宗的瑪蒂爾達夫人沒有到場。腓力國王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這位被羅馬革籍的司祭的行禮,徑直下馬,與英格蘭國王一道進入了撒遍花冠的大廳。
“天主加冕的神聖奧古斯都,亨裡克斯陛下!”一個聲音伴隨著天鵝一般的長號音響徹石柱,這樣的排場令腓力國王嘟囔了一句,埃德加看了一眼身旁的戈弗雷·德·布永,這個布洛涅人似乎有些緊張。
一個眼神犀利的年輕人自天鵝絨覆裹的華服貴人中間出現在埃德加眼前,對方的身材挺拔,臉型瘦削,嘴唇如同刀割一般有力,鬍鬚也像是古代雕塑上的戰神馬爾斯一般,埃德加倒是感到一種熟悉的氛圍,這是一種軍人氣質在他身上引發的親切感。
如埃德加所料,這樣的外交場合唯一的主題就是莊重,另一層含義便是乏味了,他和腓力就像默劇演員一般完成了職司,然後便將真正的工作交給了各自的手下。
關於此次會面的主題,三方的貴人早已開始談判,埃德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和那個條頓口音濃重的亨利皇帝討論複雜的繼承法問題,他正在向坎特伯雷主教確認另一件事情。
“皇帝身邊的人就是前任拉文納大主教?”
“是的,陛下。我們曾經在羅馬見過一面,昨天晚上,他的隨從剛剛告訴我,他希望和我們單獨會面。”
埃德加沉吟起來,他所預料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接下來就看談判的結果到底如何,他又想起那位瑪蒂爾達夫人,今天並沒有看到這位貴婦,或許她已經知道了什麼。
英格蘭國王經過一道走廊,在一名侍從的引導下來到一道門前,他輕推開門,驟然聞見一種濃郁的迷迭香味。
“對不起……”他本能地道了聲歉,這時候他已經看出,這是一間女子的臥室。
“如果不是這頂冠冕,我差點要拿陛下當入侵者了。”一名貴婦從妝臺邊回過頭來,披散的長髮微微卷曲著,埃德加可以透過她的披肩看見淡黃色絲綢覆蓋的曲線。
“我的身體實在不適,而且,我也不喜歡和敵人虛情假意,所以陛下大概不認識我。”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不過埃德加能夠從昏暗的燭光中看出對方的妝容非常精緻,這有些奇怪,因為這個女人的打扮顯然是要歇息的模樣。
“尊貴的托斯卡納女邊伯,卡諾莎的瑪蒂爾達夫人,現在我們算是正式介紹了嗎?”如果再看不出對方的身份,埃德加覺得自己一定會遭到恥笑的。
“陛下對於正式的要求還真是不高。”瑪蒂爾達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嘲諷。
事實上,這個義大利貴婦此時也有些驚訝,在她的想象中,英格蘭國王的外貌是另一幅樣子:長髮長鬚的蠻族國王、未曾開化的北方武夫就是她之前的全部印象,而眼前這個年輕君主的金髮垂至肩頭,鬍鬚修得非常整齊,一身白袍的邊緣鑲繡著金色的蔓紋,這種異邦的自然氣質搭配上沙場歷練的軍人威嚴對於她來說是一種非常新奇的體驗,這或許也是所有初次見到英格蘭國王之人的共同觀感——11世紀的人們對於埃德加身上的19世紀紳士和軍人氣質並不能完全理解,那是一種混雜了自律和孤傲的特殊感覺,此種特質來自於18世紀上流社會文化中優雅自得的形式主義,紳士的生活就像是近衛騎兵的閱兵一樣,這是一種社會高度期許下形成的生活方式,在某些時候適足以吸引天真的少女。
“夫人如果願意,或許我們可以等您多穿些衣服的時候‘正式’介紹一遍,雖然那樣對我來說不免有些殘忍。”埃德加回答道。
“陛下是在向我調情嗎?”瑪蒂爾達夫人的語氣似乎略含氣惱。
“一個貴族有責任取悅高貴的女士,即便冒著被誤解的危險。”埃德加半真半假地回答著,“但是我想,這一次夫人所說的敵人或許並不包括我……”
她將披肩攏在身前,手指輕束住絲絛,避免了綢緞的襯袍繼續露出的尷尬,然後認真地回答道:“雖然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值得信任,但是我一定會記住這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