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我們真的不是兄妹。”
民國二十二年,江城周家,周公館後花園的湖邊,尚有那麼一絲料峭春寒,早春的迎春花不畏寒霜從容地開著,卻是慵懶地堆積在角落的一抹黃。
在蓬蓬垂落的早春花枝下,周家二少周慕青忍不住把“妹妹”周之嵐攬在懷裡,眼圈通紅道:“知曉你的身世,我實在太高興了!”
“哥……”身世明瞭,卻讓周之嵐的心境變得格外煩亂。
“我終能光明正大說出我愛你了。我對你的就是發自內心的愛。之前縱使我瘋狂地嫉妒李紹文,可我們是兄妹,我打算壓抑情感祝福你。時至今日才能向你坦誠我自己。”慕青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周之嵐抽去力氣似的,倚靠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低著頭不發一言。
“我懂得不該在今天說這些,是我太不顧忌你的心情了。原諒我自私,可我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不能眼睜睜看你下個月……成為他的新娘。”
“我和李家大少,是那天明記遇上就冥冥中註定了。如今身世明瞭又如何?我周之嵐活到二十多歲,才發現自己竟是個笑話。祁家只聽一個道士的話就隨隨便便拋棄了我,多麼可笑又荒唐?然而這般天方夜譚,就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地演著!哥,這可不是梨園閣的新戲碼。我感激爹孃養育了我。可我畢竟不是周家的人,在周公館裡哪還有立錐之地?”之嵐只覺一片棲遑,她望著慕青,忽然感嘆道,“要是我早一點知道身世該多好!也許那時還有轉圜的餘地。”
“現在還有機會!只要你沒有嫁進李家,我們就還有機會!”
“哥,我已經不是自由身了,怎麼能反悔?即便我明白,為何爹會帶我去明記吃飯,不偏不倚遇上了李紹文;為何爹和大娘一次次逼我出去和李紹文約會;為何爹替我應下了和李紹文的婚事,又能如何!他們唯一的想法,就是把我嫁到李家去,可我的確沒資格不嫁,我的性命都是周家爹孃給的,這是真真正正該我報答的養育之恩。
我是祁家不要的,有幸被爹孃收留的孩子,能有今日活著的周之嵐都已經是天大恩典了,怎麼還能挑三揀四?哥,我出嫁後請你按照既定目標走下去。”之嵐面帶痛苦輕輕啟唇,她的身世令自己有些迷濛,說得每一個字都重重敲在慕青心上。
就在那該死的明記飯莊,讓嵐兒第一次遇上了自己的情敵李家大少李紹文,事情就變得不可掌控,慕青懊惱地想著。他不語,凝視著之嵐的眼睛,在她的眼底打探到完完全全的自己。老天還給不給他們機緣呢?之嵐的回憶似乎撥回了那一天……
江城有三家顯赫的商賈家族。周之嵐正是周家三小姐,又是萬德商行主事的週二老爺膝下獨女。
生活於她不過是後花園春秋冬夏的交替而已。女校畢業已一年,她不必像同學一樣急著找事或忙於找人嫁了,爹一心培養她淑女的技能,特意請鋼琴老師來家教習鋼琴,因此她每天早上讀書作畫,下午小憩後練琴至日頭西斜,悶了則花園散步或寫日記,五點後待周老爺和兩位哥哥返家,再同用晚膳,把一年當了一日在過。
今日卻蹦出一個例外,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例外卻枝蔓出故事的開頭。
剛進春總有些寒意,春困天寒,人們都喜歡躲在溫暖的被窩裡,被子除了是抵擋寒冷的利器,也是卸下各種偽裝後的保護,在被子裡永遠最放鬆自在,隨便用什麼姿勢躺著,都以休息一詞蔽之。之嵐也不例外,她晚上看小說看得忘了時間。早上聽到妍翠急促的敲門聲才驚醒,險些誤了早餐。
洗漱完畢,開門出來遇上二少爺周慕青。
“今天可要遲到了哦,二哥。”之嵐笑著眨眼。
“是啊!”慕青被她的笑意感染,望著她的眼裡含笑。
餐室菜已布好,周老爺、大太太和大哥周悅華都已就坐,老爺子自然是主位,右邊依次坐著大太太和周悅華,左邊則是慕青和之嵐。
“爹、娘、大哥,早。”她和二哥慕青找了自己位置坐下,依例與大家招呼。周管家帶僕人隨侍一旁,老爺子先動筷子,大家方開動。周家一向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餐桌上只聞觥籌交錯。
老爺子用完餐,定定地望著小口喝粥的之嵐笑道:“嵐丫頭,你不是吵了幾天要去吃明記飯莊的片皮鴨嗎?今天中午得空,十一點我來接你。”
之嵐臉上掩不住孩子氣的興奮:“哇,謝謝爹!”
大太太和悅華瞥她一眼,之嵐忙斂了笑意低頭繼續舀著,心懷裡還是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悅湧上臉容。
“讓妍翠把你那套淡紫色裙裝找出來,你穿那套最好看。”老爺子想了想。
餐後,周慕青回房換衣服,與老爺子同車到萬德商行上班。周悅華則去另一個方向的萬德銀樓工作。大太太在佛堂做早課,唯有之嵐託著腮盯著滴答的座鐘發呆,期待指標飛轉。妍翠早早給她化妝換衣裳,換好後之嵐對著穿衣鏡旋了個圈,又問過好幾次臉上妝有無脫,心思早飛到明記去了,有弧度的裙襬掀起一陣風浪。
門外傳來汽車發動機轟鳴,是爹來接她了!她抑制不住衝動,忙忙奔下樓。老爺子在廳堂里拉著她左看右看,感嘆這丫頭長大了,正是花朵含苞待放的年紀。他滿意點頭,帶她坐進車裡。
車至明記飯莊,老爺子大步流星往包間去,之嵐亦步亦趨。
“你來了,周老弟!”周老爺和之嵐一進包間,有位長者同老爺子笑打招呼。未料裡間尚有旁人,之嵐面上有些羞赧。
“致遠兄,反讓你們久等了,該罰該罰。小女之嵐一直想來嚐嚐這裡的片皮鴨,我特意帶她過來。”周老爺自坐下,這時對面有位男子起身走來為她拉開座椅。
“謝謝。”之嵐羞澀地對他輕聲道謝後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