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群人,聽對話則不折不扣是一路安撫使的親衛元隨,領有巡城之任的。他們主上再有面子,也不過是在這河東路有點作用。如何對得上幾乎已經算是大宋頂尖文臣的一路安撫使了?而且單論武力,這些甲冑齊全的甲士們也極有聲勢,其中大多數人明顯是經歷過廝殺的,當先那個滿臉傷疤的猙獰漢子更是可怖。
不管是文打官司還是武鬥手,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
豪奴們頓時擠擠挨挨的紛紛朝後退,各家管事之類的人物又紛紛出馬,揚聲招呼,報著各自主上的名字堂號官銜。
“俺們家主,卻是從吏部流內銓主事丁憂的,眼見就要服闕。西府那裡也是說得上話的。車中都是家主家眷,俺們只求進城,並不想多事。來人還不退開?”
“俺們陳家可是仕宦門第,堂號還是包忠肅公親題的。家主就在車中,就是陽曲縣尊正印,見著家主也要延入內書房平禮相對。你就是安撫元隨親衛又怎的了?難道俺們家主在安撫面前就說不上話麼?怎麼也能攀扯上關係,到時候一個不對,卻還是你等這些武夫倒運,退開些,只要進城,其他倒也罷了。適才有些小小得罪,給些湯藥費也抵得過。俺們不想再生事,卻也不怕事!”
“俺們何家,和現在都門三衙中何太尉卻是親眷!當日也是從祥符何家分出來的一支。載在族譜裡面的。你這武夫,還能大過三衙何太尉不成?車中都是女眷,萬一有所得罪,倒黴的卻是你自家,可得想分明瞭!”
“直娘賊,俺們家卻沒恁大勢力,卻也是千辛萬苦從韃子馬蹄下面掙扎出來的!幾千畝水澆地,十幾進的祖宅,幾萬貫的家當,都丟在韃子口裡面了!幾百里路,嚼冰踏雪的逃過來。危及時侯,未曾看見你們這些吃朝廷糧餉的兵將半個。現在卻當著俺們不讓俺們進城!要早知道今日,當日神武常勝軍乏糧,俺們不等來借就自家送過去了。什麼鳥安撫,有守邊軍馬卻要餓垮他們,現在還在這府城裡面烏龜不出頭,進也進不來,出也出不去!到時候韃子來了,看他又有幾分本事?”
“吳安撫,出來說話!邊地州縣都丟了,現在使這般威風,等韃子兵臨城下了,你這安撫使如何對聖人交待?俺們須有一張嘴,哪裡也都說得上話,你總不能一手遮天罷?”
這裡每一家都是邊地豪族,在地方頤指氣使少有走下風的。這個時侯悽惶萬分的逃難而來,卻被吳敏的一道鈞命堵在太原城門口。人人都是滿腹怨氣。屈蓋他們逼過來,更是覺得為武夫輩凌辱,動手是不敢了,喝罵擾攘卻是從未曾停,還越叫越高聲了。頓時在城門口左近就起了浪頭,來路還有源源不斷跟著逃難而來的隊伍。有的是地方豪族,有的卻是成群結隊的百姓。稍一打聽就明白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頓時就是人人憤慨。
對邊地大族而言,朝中的爭鬥他們管不了那麼多。他們所在的層次也插手不進去。
對於他們切身感受而言,吳敏到了河東路,在他們邊地最先鬧出來的就是神武常勝軍借糧,當時也是狠狠的擾攘了一番。不過總有地方官吏開導說服,吳敏幾個得力幕僚也四下奔走做這方面工作,大家勉強捏著鼻子耐住。好歹同為士大夫階層,吳敏要對付跋扈武臣也是正理,可以容他一些時間。
可是緊接下來的,卻是百年來河東路未有的外敵入寇!逼得他們拋家舍業,逃難至此。這卻是最大的觸動了他們的利益。什麼文武之爭,什麼安撫使位高權重,都再顧不得了。只要能保他們平安,能保住他們的家業不受大的損失,現在他們巴不得吳敏倒臺,據說極其能戰的神武常勝軍能好好出力,將韃子打出河東路邊地!
對百姓而言,認知更是樸素一點。老百姓就是要踏實過日子,現在韃子入寇,據說全是這位吳什麼鳥安撫餓垮了戍邊的神武常勝軍招出來的。百姓們沒什麼力量,也告不到汴梁禁中趙官家面前,在太原府城門口哭罵一陣還是沒什麼問題。
直娘賊,罵死這個姓吳的賊廝鳥!
屈蓋不過帶著手下朝前逼了幾步,就激起蝟集在城門口如許多人這般大的反應。饒是以屈蓋的缺心眼,也不由得一時緩了緩腳步。
他麾下那些甲士,可比他心眼多了不少。更不必說屈蓋是光桿一人來到吳敏麾下,原來有些心腹在燕地都死了個精光。現在這個時侯沒有貼心貼肺的捧場。看見這麼多人這麼大反應,個個腳步邁得比屈蓋還慢,走一步退兩步的,就等著這個缺心眼上司自家倒黴頂缸。
屈蓋這裡緩下來,那些逃難各家氣焰頓時又高漲起來,本來退後幾步的豪奴又紛紛湧上來。挑眉立眼的在那裡咒罵。雖然衝著屈蓋那身板賣相,沒有敢上來遞條手的。可這嘴裡的汙言穢語,就加倍的多起來。屈蓋站在那裡,替吳敏不知道捱了多少罵。幾十代的祖宗在墳裡面都給罵得翻了身。
眼見得人越湧越多,在城門口擠成一個大坨子。這裡叫破喉嚨迸出血來,城中安坐的吳敏吳安撫使也聽不見,這些怒氣就加倍的衝著屈蓋來了。聲浪一下就掀了起來,在雪地裡面激出嗡嗡帶點悶響的回聲。
城牆上面也被驚動,城牆上巡城值守的駐泊禁軍都丟了各自崗位湧過來伸長脖子張大嘴看熱鬧。附廓而居的百姓們也被驚動,城外的湧出來扶老攜幼找個高處圍觀。城內的就湧上城牆——巡城守軍都是本鄉本土的,也沒人去管。
城上城下,人頭湧動,越聚越多。城下在罵,城上在議論。聽到有人罵得刻薄精彩,還高聲叫好。太原府城百姓也是滿腹怨氣,韃子入寇,誰知道會不會打到這裡來?就算一時間還不見得有經歷兵火的危險,就是現在每天城門只開三兩個時辰,城外送柴送草,運米運菜,都極不方便。這一切還不都是這個新任吳安撫招來的?
太原府城在開國時侯,彷彿將這輩子要打的仗,要吃的苦全部吃完了。接下來基本就是百年承平,宋遼大戰,也是在太原府城北面。澶淵時侯遼人入寇中原,也是走的河北諸路。官家體恤河東,調來一支強軍鎮守,結果新來一個鳥安撫卻是要生生餓垮他們。韃子順理成章的就殺進來,這些帳,不找這個鳥安撫算,難道還找那些在冰天雪地裡面連飯也吃不上的神武常勝軍軍將士卒算?
而且說實在的,罵那些丘八,哪有罵安撫使這等高官過癮?
吳敏既然不在城門口,這些罵聲,就全衝著屈蓋來了。一時間當真有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的架勢。屈蓋那些麾下甲士,這個時侯早停住腳步,悄悄的朝後縮。剛才氣焰不見了半點。城門口左近的本地駐泊禁軍,這時恨不得藏到雪堆裡面,沒一人上前。
那翻譯官帶路黨也似的門軍小軍官,這個時侯早不見了蹤影。屈蓋傻他可不傻,現在還戳在這兒,少不得有人找他再算算帳,在他臉上再練一套伏虎拳。悄沒聲的就朝人群中一退,身上赤色軍衣一扒,鏽住的腰刀一撂。兔子是他孫子,蛇行龍翻繞城而逃,等明天城門開了再入城,去舊相識的粉頭那裡熱兩角酒來一個兔頭再睡一覺壓壓驚。至於什麼城守職責,自家上司在茶坊酒肆瓦舍賭檔經營上是過命的交情,破上百來貫,一天烏雲也能點事全無,什麼吳安撫使管他的鳥,了不起不吃這份餉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什麼清軍之類的事情,大宋其他地方不知道,在太原府已經是幾十年不曾看見了。
諸人退縮,什麼樣的罵聲,都衝著直愣愣站在那裡的屈蓋而來了,吳敏這個親衛元隨頭兒算是找著了。不僅賣相好,看起來能廝殺。而且緩急時侯還能用來頂缸,在這一刻不知道替他擔了多少罵。
眾人越罵越是激動,幾個身高體壯的豪奴膽氣又壯了起來,忍不住伸手就朝屈蓋推來。要緊的還是進城,將這傻鳥拖開揍一頓,這城門口,還有誰敢攔住?
一個最結實的豪奴衝在最前,兩手齊用狠狠推過來,好歹對這軍將模樣的傻大個還有三分留手,沒有照他臉上招呼:“直娘賊,讓開罷!是人就得有三分眼色,那個鳥安撫在這裡也未必敢擋路,你還賣命做什麼?”
喀喇一聲響傳來,下一刻城門口這麼多人看見的就是屈蓋一把擰住了那豪奴胳膊,不過是輕輕一壓,那豪奴已經滿頭大汗的單膝跪地,吸著冷氣求饒:“祖宗,輕些也罷!”
屈蓋獰笑一聲:“安撫不敢攔路,俺卻敢!直娘賊,當俺是什麼?俺卻是從屍山血海裡面殺出來的!和遼狗蕭幹幾萬鐵騎廝並,麾下二百二十七個弟兄全部拼死,就留下俺這一條命!安撫和你們誰對誰錯俺不管,卻誰也別想欺到俺頭上來!屈爺爺十二歲就殺人,砍了三個蕃人腦袋報功,你們這幫廝鳥,又直什麼?”
這傢伙,當真是個兇漢,還是最亡命的那種。心眼不用說缺得厲害,可是在廝殺拼命上,誰也挑不出他半點不是來。要不然劉延慶當日也不會如此重用於他。而他也不會在主帥逃命的一場必敗戰事當中,將自己所領的一個指揮全都拼光。他自己要不是命大,早死了十八回。
另外幾個衝上來的豪奴收不住腳跟著撞過來,屈蓋一手壓著那當先豪奴,另一手抬起來,帶著鐵手套的蒲扇大的巴掌,啪啪就是幾巴掌抽過去。落在人臉上,發出的聲音跟打鐵也似。眼見著碎牙和血水一起噴濺。幾個豪奴捂著臉倒在地上就開始打滾,痛得一時間連叫都叫不出來。
周遭離得近的人,一時間都被屈蓋這傢伙的兇悍之氣震住了,罵聲都停了下來,只是呆呆的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可是在城頭上,在遠處看熱鬧的百姓卻在驚呼之後叫了起來:“直娘賊,卻是動手了!不讓這些逃難之人入城也罷,吳安撫還要遣兵馬彈壓,卻是好無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