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稟捧著一封信函,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種最為深沉的悲涼之氣瀰漫心間,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最後乾脆就是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身在大宋最高軍事機構樞密院的節堂當中,上首坐著一人,穿著紫袍,戴著紗帽,頜下光潔無須,雖然年老,卻自有一種清奇儒雅之態。卻正是當今以隱相,以恩府先生而不名。已然掛遙郡節度,使相名義,官品已經不在內諸司流轉。早等士籍。雖然未曾有什麼緊要清貴差遣,無非提點宮觀使節而已。卻是官家身邊須臾也離不得,可以把持半個朝廷,權勢已經與太師蔡京分庭抗禮,甚或隱隱有超過之勢的梁師成了。
樞密院實際當家的樞密副使吳敏,坐在下首,心思倒沒怎麼放在他王稟身上,更多的還是觀望梁師成神色,決定他這個堂堂大宋樞密副使,到底是怒還是該笑,或者是插科打諢,緩和一下氣氛。
另外還有一人在更下首作陪,卻是他曾經護送到燕京城中,也算是有點交情的宇文虛中了。宇文虛中卻是坐得端正,目光炯炯,只是在王稟臉上打轉,一副真誠懇切的模樣。
樞密院節堂當中,就這四人而已。
這封信函,就是王稟的恩主童貫從遍管所在發來,一來一去,路上都跑死了好幾匹快馬,就為確保這封信函最快時間到達他的手中。
這封信函內容也並不複雜,童貫只是簡單的言及,讓他一切聽吳敏行事,環慶軍上下任吳敏調遣,不管做什麼只管做去就是。也算是還了他童貫的恩義了。而且也不白使喚他做事,他王稟就出外鎮於河東,梁隱相必然全力照應他成事,不管擴充軍額,提供武器。一切軍資糧餉,都會竭力成全,讓他儘快在河東經營起來,而且委託他王稟以方面。中樞絕少掣肘,全力助他成就一番功業就是!
童貫畢竟是統軍日久的人物,二十年威福自專。現在上陣雖然熬不得苦,沒那種膽氣了。但是現在雖然編管在外,不知道何時才能起復,書信當中那種久領大軍的豪氣卻沒減退多少,詞句寥寥,說得直白,什麼彎子也沒繞。
偏偏這般,他王稟才最為難以拒絕!
王稟本來就算是汴梁三衙禁軍也算是將門出身,但是他這個將門早就沒落多年了,二十多年前就調往西軍當中效力。對別人來說,是他家族失勢,混不開了,被排擠到了西軍這種吃苦送命的地方,但是對自小弓馬嫻熟,胸懷大志的王稟而言,這卻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到了西軍所在,他才明白,這裡照樣是將門世家盤根錯節,和汴梁城中差相彷彿。他這種外來戶,自然在西軍當中吃不開,朝中又乏人照應。一身本事雄心,全都施展不出來。鬱郁不得志處,和當日韓世忠也差不了多少。
最後就如蕭言提拔韓世忠一般,童貫將他從泥途當中拔曳出來,信任之,重用之,親厚之。一路行來,已經成了大宋有數重將,加了觀察使銜,官階也早就入了橫班。離加節度使銜這等武臣高峰,也不過就是一步之遙。
童貫對不起天下人,也對得起他王稟!如此大恩,豈能不報?
更不用說,童貫還代表隱相許諾,允許他出鎮河東,不在汴梁這壇表面光新富麗的死水潭裡面再帶下去了!
伐燕戰事,王稟一直跟在童貫身邊。眼睜睜的看著往日還算是有章法有氣度的童貫完全為私心所左右,再加上年老暮氣。將好端端一場伐燕戰事折騰得七零八落,一場大敗接著一場大敗,一場丟臉接著一場丟臉。幾萬西軍健兒拋屍敵國,西軍上下志氣消磨。而女真強敵在側,在燕地每一刻,從遼人那種絕望掙扎的感覺中都能體會到,這個新起大敵到底有多麼強悍!
跟隨童貫,王稟能將之名也受到徹底打擊。別人看著他的目光都有些異樣,都以為他這個血戰裡面廝殺出來,和青唐蕃部死戰過,和西賊死戰過,和據有八州起事的方臘死戰過,一路都是靠著實打實軍功升上來的重將,彷彿就是靠著對童貫溜鬚拍馬才到如此地位的!
正好同時,又有一個蕭言如彗星一般突然經過,閃耀在每個人面前,雖然得的是文臣出身,卻將其他大宋武臣比得都抬不起頭來。一番奇蹟一般的功業,除了讓大宋武臣喪氣之外,真正有心人卻鼓起了不服輸之心,蕭言南來之人若此,俺是大宋世受國恩之輩,豈能不如他?
可惜這樣的人實在太少,王稟卻偏偏是其中一個。
自己轉領環慶軍,得了馬擴這般得力有為助手。隨同蕭言一起南下入衛汴梁。憋足了心思就要做出一番事業出來,為國出力,洗刷此次伐燕戰事當中落下的名聲。他還指望,自己一旦有功,說不定還能具本保自己的恩主童貫,讓他能復歸汴梁。陣雖然是上不得了,也還有差點敗壞伐燕戰事的大罪,但好歹為大宋守邊這麼些年,多少有些功勞。也該當有一個榮養善終的日子。
可是才回都門,就有噁心事迎面而來。在獻捷儀式上,就有大有權勢之輩竭力抬高自家環慶軍,想壓倒真正立下血汗功勞的神武常勝軍。要知道這不是賞識,這卻是侮辱!
獻捷儀式上,縱然環慶軍佔了全部便宜,其實王稟以降,但凡略有點廉恥的,無不覺得灰溜溜的有些抬不起頭來。他們憑什麼大搖大擺的居於神武常勝軍前面?但是為將來在汴梁能安居計,也為了多少能做一番事業計,王稟和馬擴以降,還都是捏著鼻子忍了下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王稟覺得深以為恥。神武常勝軍在這般壓迫之下,仍然意氣昂揚,層層疊疊靈牌居前,無數勇士在後。獻捷君前,這深沉厚重威武處,生生將王稟一眾軍將,連同那些環慶軍士卒,比成了小丑!
經此一事,王稟入都以來,就深居簡出,恥於見人。花了大氣力來整頓環慶軍。這支敗軍雖然底子遠不如屢戰屢勝,士氣昂揚的神武常勝軍,但是在紀律嚴整上,因為王稟馬擴幾乎吃住都在營中,還是遠勝三衙那些還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軍隊的禁軍各部。
在都門這些日子,王稟也一直都在冷眼旁觀。他就是再不交接,軍中地位擺在那裡,又是汴梁土著,還是有不少親朋故舊的,一旦拜訪詳談,這汴梁風光下隱藏的一切卻越看越是讓他心寒。三衙禁軍之廢弛,都門貴人之豪奢,官家之輕率,三司用度之窘迫,朝中黨爭之烈,用事之人之私心,全都超過了他在汴梁之外最惡劣的想象。
最讓王稟受不了的是,居然朝中大為有力之輩還不肯放過他。還想以他來壓制蕭言,想讓他領掌三衙禁軍的武臣高位,主持——至少有相當權力來主持整練三衙禁軍事,讓蕭言徹底不得出頭!
這番爛攤子,自己如何能整練得好?再強的兵馬,在這汴梁城中久居只怕也要費了。而且蕭言這等有功之臣,為什麼偏偏不肯放過他?難道黨爭之烈,就能這般不顧一切?連做人的底限都不講了?
自己如果就這般爬到蕭言頭上,為他們的幫兇,還不如寧願在燕地戰死拉倒!
王稟已經打定主意,絕不攙合這混水當中。就算是汴梁城中,也是不能長遠帶下去了。要做一番事業,必須離開這汴梁城!
他的目光早就轉向一處地方,正是大宋河東要地。
~~~~~~~~~~~~~~~~~~~~~~~~~~~~~~~~~~~~~~~~~~~~~~~~~~~~~~~~~~~~~大宋開國以來,遼人邊患方殷。那時河東之地,還是北漢盤踞。從河東山地居高臨下出來,輕騎幾乎是十餘日之間就能直抵汴梁城下。加上北漢連線遼人,雖然只有區區十二州的地盤,加上地方也貧瘠窮困,卻一直是汴梁立朝的中原政權的最大隱患。
這個局面其實在後周就已經形成了,正是因為河東這等高屋建瓴,虎視汴梁的態勢。才必須在汴梁集結足夠的中央直屬部隊。雖然在南面的對手更弱更富庶,打下有更大的好處。但是就是河東一地,牽扯得後周一朝只能對南面做持續時間甚短的打擊。打完之後,等不得渡過長江攻滅敵國的遷延,就得趕緊抽身回頭,防備河東之地可能敵人南下。在遼人得燕雲形勝之地,遼人卵翼的河東北漢政權居中原高處。這定都汴梁的中原政權其實就處於最大的戰略劣勢當中,對手隨時可以直撲都門之前。
後周傳承到了藝祖手中,這戰略窘境還未曾稍改。雖然藝祖定下了先南後北的戰略決策,但是執行過程當中,一半是提心吊膽,一半是靠著運氣。南唐大國,也算是還有強兵,輕易糾纏不得了,就只能看著什麼時候機會恰當,先消除南面南唐的羽翼。曹彬伐蜀,朝中上下全都提心吊膽,生怕大軍在蜀地崇山峻嶺當中遷延時日,都門空虛被南北兩大敵國再加上一個實力遠超大宋的遼國所利用,那就是萬劫不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