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沉吟一下,看著王稟,最後咬牙道:“環慶軍如何,不用管了,只要能護著劉延慶退過高梁河就成!他還是大軍統帥,高梁河南後路他坐鎮著,只要斷絕給老種小種他們的軍資補給,老種小種的涇源秦鳳熙河三軍,就得乖乖的退回高梁河南!燕京既然某家拿不下來,就誰也不要到手!到時候大家都是一樣,在官家面前打這場官司就是了!”
王稟已經目瞪口呆。
只要劉延慶退回來…………環慶軍如何,不必管了…………只要劉延慶和童貫兩人在高梁河南後路坐鎮,的確能將涇源秦鳳熙河三軍的軍資供應全部卡死,老種小種他們也只有再度渡河南歸…………童貫和劉延慶現在再怎麼不情願,也是一體的了,保住劉延慶,也就是保住了童貫。要是劉延慶倒黴沒於兵間,那麼前線戰事到底如何,就只能憑著老種他們這些一線將帥的一張嘴說了…………可是這放棄的是環慶軍幾萬弟兄啊!大帥棄軍先走,這場仗還怎麼打?揹著高梁河,沒有退路,在高粱河北,燕京城下,又要添多少西軍兒郎的冤魂?
這就是我們大宋的宣帥,這就是我們大宋的將軍?
王稟並不知道的是,在前一個夜裡,就在差不多這個時候,那位劉延慶劉太尉,和童宣帥已經心有靈犀,放棄了拼力死戰,再向著他中軍靠攏的環慶軍兒郎,已經棄軍先走!
童貫的內帳當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甚至能聽見雪花簌簌落在帳幕頂上的聲音。童貫溫和的目光落在王稟身上,漸漸轉為凜厲。
王稟僵在那裡,終於漸漸承受不住童貫的目光,緩緩垂下頭去,他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高呼。
“集合大宋全部能戰的野戰精銳,北伐燕雲,結果就是這麼一個下場!願意死戰的將領士卒,或者戰死,或者就將遭逢後方的風刀霜劍!而一軍統帥,卻是如此盤算。將來再有大敵南下之際,還有誰能戰,還有誰敢戰?這就要塌下來的天,到底由誰來挽回?”
這吼聲淒厲到了極處,在王稟胸中盤旋迴蕩,似乎隨時隨地,都要將他的胸腔撕裂!
童貫的語調,已經變得森冷起來:“正臣,這樁差事,你到底做不做的到?”
王稟一咬牙,也罷也罷,就接那劉延慶退下來就是。自己留在河北,和環慶軍一起,跟遼人拼個你死我活,也算對得起這些一起從陝西諸路出來的弟兄們!
他正準備回答,就聽見帳外突然傳來了騷動的聲音,一個下人提心吊膽的在屏風外面說話:“宣帥…………王將軍的親衛,護送著幾個軍情急遞過來了,宣帥要不要一見?”
童貫猛的放開按在王稟肩膀上的手,轉頭朝著外面大呼:“讓他進來!”
~~~~~~~~~~~~~~~~~~~~~~~~~~~~~~~~~~~~~~~~~~~~~~~~~~~~不多一會兒,就看見一名軍情急遞急匆匆的走進帳中,滿身都是雪泥。雪泥之下,他身上甲冑衣衫,還有擦拭不乾淨的血跡。這人甚至王稟都認得,是劉延慶身邊的一名親將,是一個還沒出五服的侄子。
一路疾馳,這傢伙已經跑得烏眉皂眼的了,臉也凍得鐵青,還被寒風吹裂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一進溫暖如春的帳幕,整個人就有點象泡在熱水裡面凍壞的梨子。
他定眼看了一下滿臉急切盯著他的童貫,猛的撲地跪下:“宣帥,俺總算能活著回來見到宣帥了!俺們無能,前面打敗了哇宣帥!”
一邊嚎啕,一邊重重磕頭。童貫卻聽不得他的嚎喪,大喝一聲:“起來說話!劉延慶呢?現在在哪裡?環慶軍如何?”
那劉延慶的侄子卻賴在地上,整個軟了爬不起來,揚著臉悲悲切切的道:“……遼狗抄了俺們後路,接著又用大軍撲擊,一天一夜,就沒個停息的時候。俺們中軍大營前面七個營寨,都被遼狗踏破。太尉他老人家撐到最後,還是俺們架著他跑的,冒萬死渡過了高梁河,現在重新在高梁河南立下營盤,搜攏後路殘部,環慶軍…………完了啊!太尉無顏來見宣帥,只派小的來通稟軍情文書,太尉說了,怎麼也要守住高梁河南岸,讓遼人不得渡河南下,為再度北伐守住這個橋頭堡…………太尉說了,只要宣帥能容他活命,他一定戴罪立功…………”
劉延慶侄子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說話,童貫卻再也聽不得了,怒吼一聲:“劉延慶的軍情文書呢?”
劉延慶的侄子頓時住口,從懷裡翻出了軍情文書,雙手遞上。從這軍情文書就可看見劉延慶敗得狼狽。不知道從哪裡找的麻紙匆匆寫就,也不封口,就送了過來。要不是這小子佩著銀牌,誰知道他是傳遞要緊軍情的!
王稟侍立在一側,心中冰涼。
不用自己去接應,劉延慶已經棄軍先逃了!什麼遼軍直撲中軍大營,劉延慶不得以才被他們手下架著先逃。是劉延慶和童貫一樣,想明白了其中關節厲害。就拋棄了仍然在死戰的環慶軍逃走了!而他在高梁河南的全部任務,也不是收羅殘部,試圖穩住腳跟,而是想早點和童貫連成一氣,想方設法的也要逼迫涇源秦鳳熙河三軍南退!
老種相公,你們會退麼?你們會繼續西進,和遼人死戰一場,挽回俺們大宋西軍的名聲麼?如果你們也退了,大宋西軍這支大宋唯一僅存的野戰精銳,就將失卻支撐軍心士氣的全部驕傲!而大宋,就已經再也沒有可戰之師!
王稟心中起伏激盪,童貫在旁邊卻匆匆看完劉延慶的軍情書報。今夜直到此時,童貫緊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下來,猛的大喊了一聲:“好!”
他轉向王稟,匆匆下令:“正臣,某還是按照原定行程,趕赴涿州坐鎮,做為劉太尉後殿,收攏前軍敗部。你還是領三千人馬,趕往劉太尉處,某有一份鈞諭給你交給劉太尉,許他便宜行事。高梁河南一切人馬,河北諸路轉運使臣的民夫輜重,全部交給劉太尉排程,你們竭盡所能,也要接應涇源秦鳳熙河三軍退下來!但願環慶軍的死戰,給他們這三軍爭取到了後撤的時間…………但願還能為大宋保住這支軍馬!遼人實在勢大,某要拜請官家再度增援,三度北上,和遼人分一個你死我活!”
此時此刻,王稟也只有躬身領命。環慶軍已經丟在高粱河北了,劉延慶自己跑回來了。他區區一個王正臣,還能做什麼?無非就是領命行事而已。
他一刻也不想在這帳中多耽擱下去,行禮領命完畢就大步走出大帳,去外面抽調軍馬隨他北上。被帳中熱氣薰得有點頭昏的他,一到帳外,被寒風一激,就覺得精神振奮了一些。
透過滿天飛舞的雪花向北望去,宋軍環慶軍將士廝殺吶喊之聲,似乎就越過這黑沉沉的夜空朝著這裡迎面而來,在童貫帳幕之上盤旋淒厲呼喊,不肯散去。
但是那帳中宣帥,卻聽不見…………在王稟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蕭言蕭宣贊,你現在究竟在哪裡?你已經贏得了好幾場奇蹟般的勝利,在此刻最需要奇蹟的時候,你又在什麼地方?”
~~~~~~~~~~~~~~~~~~~~~~~~~~~~~~~~~~~~~~~~~~~~~~~~~~~~~~~~~火光沖天而起,將氣勢恢宏的燕京雄城,映照得一片血也似的顏色。
燕京城正對丹鳳門,通往燕京城四下的道路,在逼近城垣的地方,已經燃起了接地連天的大火,將所有道路,都徹底封死。城中百姓流民,哭喊嘈雜聲,和畢畢剝剝的房屋建築的燃燒爆裂聲,錯雜在一起,籠罩在整個燕京城頭。
奪下丹鳳門,湧進城中的宋軍大隊,被這火勢所阻,向城中寸進不得。眼前的火勢還越來越大,不住有人朝火場中拋擲助燃之物。宋軍不得已,只能上了城牆,沿著城牆兩側發展,再搶下幾座城門,打通道路,難道遼人還能將燕京城整個一火焚之不成?
可是燕京城牆雖然素稱寬闊,可以容兩馬並行。但是對於大軍行動來說,還是狹窄到了極處,怎麼也施展不開。遼人在縱火同時,同樣也想到了城牆上的關鍵處。依託城牆,遼人將旁牌豎立得一層接著一層的,遼人弓手據在箭樓之上,拼命發箭。遼人雖然守軍不多,但是還是足夠將城牆向兩邊擴充套件的通路堵得死死的。
宋軍一次次的衝擊過去,摧垮一層旁牌,卻又有一層豎立。長矛和刺蝟一般從旁牌空隙中不斷攢刺。再加上如雨一般的羽箭潑射過來,宋軍空自擁有數量優勢,卻怎麼也無法突破過去,只能在燕京城頭,據守丹鳳門一塊,和燕京城遼人守軍苦苦僵持住!
每一刻都有宋遼雙方戰士慘叫著跌落城頭,但是每一刻都有更多的遼人宋人湧上城頭。宋軍足有四五千之數,因為大火阻隔,還有一多半沒能湧進燕京城中,現在就沿著城牆向兩邊展開,拼命的張弓朝著城頭仰射,支援那些在城頭肉搏的弟兄。
這支宋軍,是郭藥師常勝軍的老底子。也是經歷過多場戰事的,雖然頭上領軍之人,在短短時間內就莫名其妙的換了一茬又一茬,說實在計程車氣不怎麼高。但是在郭藥師和趙良嗣的率領下,偷襲燕京得手,這個時候,也一個個都紅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