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原本凝神關注,不知拗相公和莽一和尚的對決,會是怎樣一番驚天動地的景象。卻不料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任子夫微微皺眉道:“是她……”
林妙女冷哼了一聲:“說曹操曹操到,怎麼?你怕了麼,還是心中有鬼?”
雙夕夕聽到這個聲音,更是全身一震,小臉煞白。
就聽那女子笑道:“林姐姐,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這小心眼的毛病倒是一點沒變,我和任大哥能有什麼不清不楚之事?人家才不和你搶男人呢……”
這句話初聽是說,細聽倒像是吟。宋朝官話大多是平水韻,普通百姓多說洛陽語,分上平、下平、上聲、下聲、去聲和入聲六種,但這女子說話,卻又加了意境和風格,按五音發聲,使宮羽相變,輕重互節。淺吟中帶著幾分羞澀,幾分慵懶,又有幾分嬌嗔。尤其最後“男人”兩個字,更是妖嬈嫵媚,眾人只聽得骨軟筋酥,說不出的心癢難搔。有年輕男子氣血旺盛的,此時竟已面紅耳赤,站起身往門外張望,都想看看到底是個怎樣千嬌百媚的女子。
那女子卻偏偏不露面,只在門外輕聲細語。
任子夫鼓起的袍袖漸漸回落,壓低聲音道:“久聞十里夫人的攝魂音靡靡盈耳,能勾人心魄,奪人性命,為何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這句話說得下氣怡聲,不卑不亢,卻又鏗然頓挫,針鋒相對。一硬一軟兩種聲音碰撞,正是兩種極深的內力比拼,普通人哪受得了。大堂上店掌櫃和小二最先中招,兩眼發直,面帶詭笑,身不由己往門口走去。這時角落裡一條人影搶了上來,將布團塞到二人的耳朵裡,伸手在肩上一拍,兩個人軟軟癱坐在地上。
救人的,正是肥爺。
十里夫人嘆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愁?攝魂音勾得住天下男人的心,卻打動不了你分毫。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一句說得黯然神傷,難掩悲苦,眾人頓時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悶。
又聽她道:“奴家新學了一首《長相思》,唱給你聽可好?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簟色寒……”當真是喉囀一聲響傳九陌,義者聞之血湧,愁者為之腸斷。
李白的《長相思》,曾得樂聖李龜年譜曲,流行一時。唐代歌姬中,許和子、霍小玉、裴興奴都曾傳唱一時。在眾多版本中,又以霍小玉為最。因情郎李益科舉提名,富貴相忘,霍小玉最終相思成疾而死,她的歌曲,大多悽美苦楚,後世很少有人模仿。再後來歷經五代十國戰亂,這《長相思》已無人傳唱。
十里夫人的《長相思》哀傷中又帶有一絲剛烈,始終在宮、商之間徘徊,再以攝魂音唱出,又是另一番滋味。大堂上定力不足的,漸漸亂了心智。
任子夫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既如此,任某得罪了。”說完氣沉丹田,嘬唇為嘯,嘯聲以內力催出,按照六陽六陰律呂,在黃鐘、太簇之間與對方纏鬥。十里夫人不敢大意,聲音一轉,到了羽調,任子夫的嘯聲也升到無射、應鐘之間。
這就好比一個人在唱歌,五音迴轉,卻少了配樂,而另一個人配以六律,像是擊打禮樂,扶正音品。
兩股聲音合在一處,如同山呼海嘯,一浪接著一浪拍打過來,只震得眾人耳膜生疼,心跳氣喘。功力淺的,只能用手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就連林妙女也不敢大意,盤膝坐倒,運功相抗。
雙夕夕雖然常聽師父修習攝魂音,但此時也已抵受不住,盤膝坐下,運功抵抗,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和她同來的孕婦梁碧瑩本就傷心欲絕,這時只覺得心頭苦澀難言,彷彿歌中句句在唱自己的不幸,聽著聽著,身體竟然不受控制,撿起地上的茶壺碎片,就要往手腕割去。
雙夕夕急道:“喂,梁小姐,你萬萬不可……”一張嘴,洩了真氣,頓時外界音障像潮水一樣灌入腦中,說不出的難受。她見肥爺正忙著將衣服撕成布條,逐個給人塞住耳朵,拼出一絲力氣叫道:“胖子,快救她”。
肥爺此時也已頭暈眼花,聽到雙夕夕叫喊,抬眼一看梁碧瑩正要割腕自盡,一個箭步衝上去打落她手中的瓷片,一手用布團塞住她的耳朵,另一手抵住她的背心,傳輸真氣過去。
臨盆之人,氣血虛浮,心神最易煩躁。梁碧瑩被攝魂音所傷,愈發不能自制,到後來竟然發瘋一樣捶打自己的腹部,一邊哭喊道:“孽種,孽種,你害我全家身敗名裂,要你何用……”
不一會兒,她雙腿之間滲出血來。肥爺此時也已滿頭大汗,抵住她背心的手抖個不停,想要制止,無奈自己也動彈不得。
其實十里夫人和任子夫心中也在暗暗叫苦,兩個人全力以赴已到焦灼階段,誰先收手,輕則受傷,重則心智錯亂而死。
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忽聽有人道:“阿彌陀佛,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世間本已苦多,施主因緣記恨,又何必苛責他人五蘊熾盛,傷人性命……”
卻是莽一和尚出聲,一道柔和厚重的音牆,緩緩傳出,與任子夫的嘯聲、十里夫人的歌聲撞在一起,三股聲音消於無形。
大堂上眾人全都長長出了口氣,只感到全身近乎虛脫,有的人從桌椅滑落到地上,竟然站不起身來。
靜了一會兒,十里夫人笑道:“孽緣易生心魔,我只是助她早日解脫罷了。此後人生七苦,與她再無關係,一了百了豈不更好?大和尚又何必計較。”
莽一和尚合十道:“善哉善哉。貪嗔痴三毒,痴毒最重。施主要她戒貪斷嗔,自己卻痴於妄念,是愛別離,也是怨憎會,更是求不得。你傷別人,也傷自己,又是何苦?
十里夫人幽然道:“這世上的苦,又何止求不得,有的人得來容易卻不珍惜,有的人明知是苦卻深陷其中,又怨得了誰?”
莽一和尚走到梁碧瑩身旁,一搭脈搏,從懷中拿出一枚丹藥送入她口中,又看了看一旁滿頭大汗的肥爺道:“小友可有受傷?”
肥爺睜開眼,緩緩道:“多謝法師出手,我還好。都說十里夫人的攝魂音聲傳十里仍可相聞,今日當真兇險。只是這梁小姐……唉,慚愧,在下本領微不足道,沒能護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