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正三刻。
長安,宣陽坊,萬年縣衙。
何俅臉上難得地現出了驚慌之色,張翊均呵呵笑了一聲,靠在明堂一側的立柱上,抱臂而立,語聲變得低沉,甚至為了讓何俅聽懂,還特意放慢了幾分語速,那神情,恰好似在給陳年舊友講故事一般。
“……早在宇文鼎於清鳳閣內說要將人犯送往萬年縣衙時,在下便覺出了蹊蹺。御史臺自有牢獄,且一般而言,御史臺是絕不會放下到口中的肉的。而宇文鼎卻一反常態,將人犯送往了萬年縣衙府,某彼時便懷疑這萬年縣衙內……或有宇文鼎的暗樁。”
張翊均看著何俅,對方已將臉頰撇了過去,不與他對視。張翊均繼續敘述著,語速不緊不慢,這些事實本身並不會讓何俅招供,但一個秘密接一個被揭穿、被推理出來的過程,卻足可以將何俅本已脆弱的心理防線漸次剝離。
“……初入萬年縣衙時,某發現兇嫌被人調包,真兇或被掩藏後,在下的懷疑自然而然轉到了陸興陸縣令身上。尤其是在他帶兵於殮房中堵截在下時,這個想法更加深刻。”
“……但透過與陸縣令在殮房的那番交談,在下才探聽出來何尉在勘押人犯過程中的不遺餘力,以及何尉在萬年縣衙中的特殊地位,某才算基本確定了此暗樁正是何尉您……”
張翊均話音方落,何俅卻突然咯咯笑起來,引得下頜山羊鬚一陣晃動,同時露出滿口黃牙,他輕蔑地斜睨過來“足下別白費力氣了,何某死且不懼,是什麼都不會說的。”
是時候了……
張翊均冷笑一聲,心知對方已然步入了自己預設的戰場,剩下的便是丟擲最後的殺招。
“死當然不可怕,想必亂黨已然許你家人無虞……”張翊均神態輕鬆地直起腰身,有些壞笑地悠悠道“不過某方才可是從王公子那裡聽聞,何縣尉適才似乎還在講此萬年縣衙之第三寶呢!說得如數家珍,而且看樣子大枷刑具都儲存完好,在下一向對武周朝酷吏故事好奇不已,來氏之名亦從小聽阿爺說起,何不讓在下就此一睹真容?”
何俅喉頭一動,眼窩下方的一處肌肉抽搐不已,面上血色漸失。
“……或者,若是能在何尉身上一試效果,那自然最好不過!”
“你、你這狗鼠輩……私自用刑違反唐律,你、你竟敢?!”何俅怒罵道,許是因為恐懼,他的語調都發顫起來,雙目瞪得眼角幾乎要裂開。他還想朝張翊均啐一口,卻因嘴唇的顫抖沒吐出來,口水反倒從嘴角流出來了,看起來滑稽不已。
張翊均嘖嘖地豎起食指擺了擺,咧嘴道“喲,何尉謀刺朝廷正三品封疆大吏長子,現在居然會跟在下談起唐律?”
張翊均其實早做好將這最後一擊適時打出的準備,他盤算得很清楚何俅身攜鴆毒,雖然不畏死,但顯然還是怕嚴刑拷打的。如其真的狂熱至極——像柏夔那般——絕不會多此一舉在槽牙處放一個毒囊。
何俅還想做最後的掙扎,不知是不是又鼓起了勇氣,他呵呵一笑,嗓中顫音未減“你莫要忘了,這、這裡可是官府,不是你說橫行便能的地方……”
“哦?”張翊均面色波瀾不驚,表情十分微妙地緩步走到何俅近前,微微俯身道“不知何尉還記不記得,見您獲罪,那群將您綁縛緊實的縣兵表情如何?”
“何尉把持縣衙事務久矣,陸縣令難道會不自知,不曾懷恨在心?”
……
張翊均的話語好似接二連三射出的弩箭,一根根扎中何俅的內心。張翊均再看向何俅的面色,此刻已然煞白。
“再說,亂黨雖然許何尉家人無虞,那是建立在何尉吞毒自盡的基礎上。若是此間傳揚出去你被縣獄勘押的訊息,何尉以為,那群亂黨會拿您家人若何?”
這一句話好似千鈞攻城錘,徹底擊垮了何俅的心理防線……
何俅只覺兩股不受控制似的戰慄不止,雙腿之間熱乎乎的,隨後淌出些明黃色的液體。何俅雙手被綁在身後,把不住扶手,他這膝蓋一軟,竟直接讓他從椅子上滑了下去,癱跪於地。
何俅從顫抖不已的雙唇中擠出話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