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穆相府。
穆慶臣翻身下馬,推門入府。王師文沒想到家主午初便返,匆忙出迎。
穆慶臣先遣散了周圍僕役,他滿面怒容,指著相隨自己多年的王師文,劈頭就問“是你收了李相的那柄金絲紫檀令?!”
王師文一時腦袋發懵,不明就裡。他從未見過家主發這麼大的火,只得慌忙驚恐跪立於地。他細忖少頃,才慌忙自懷中將那柄木令取出來,他望著這看似樸素的令牌,未曾想到此物竟是金絲紫檀所制。
王師文嚇得連連頓首“師文彼時未想太多,誤以為此物不過一塊木牌,也算給李相管家面子,這才收了。不成想此物竟這般貴重……師文、師文死罪!”
穆慶臣一把將紫檀令奪過去,他手指顫抖著指著王師文,一時氣得不知說什麼好。聖人聞聽李宗閔講起此事時的表情,他如何也忘不了,“你、你辦的這叫什麼事?你險些讓我失掉聖人信任……”
王師文跪在地上,頭也不抬,大氣不敢出。
自己吩咐得明明白白,所贈之物一概不收,最後竟因此而節外生枝。收禮便罷了,只收一物,餘皆退回算怎麼回事?
穆慶臣將紫檀令扔在王師文面前,淡淡道“此物乃李相相贈與你,我絕不會用,你自用吧……”說完便拂袖繞開他,徑直往正堂而去。
王師文哭著將紫檀令捧起,穆慶臣方才的那一摔,竟將紫檀令磕出了一道裂痕。他身著內襯上早已浸滿了汗水,他朝著穆慶臣的背影,長跪叩頭,痛哭不已“阿郎這是要讓師文愧疚而死啊……”
穆慶臣默默停下腳步,他負手在背,仰頭凝望著北方天空的雲捲雲舒,身心疲憊地長嘆一聲。
王師文……又何錯之有啊……
如若自己當初叮囑再緊一些;或是自己能夠早一日覺察出李相對自己的打壓態度;昨日善和大火時,他正在籌謀募集京兆府兵事項,若是自己能早些發現城北火情,親往探查,今日的延英問對又是否會有所不同?王璠的京兆尹之位是否可以保住?一切密謀是否不必從頭開始?聖人對自己給予的厚望,是否還依舊如初?
若、若、若……
歸根結底,錯實在己。
穆慶臣眼簾低垂,回過身去,擺擺手無力道“你起來吧……”
王師文已然有些衣冠不整,袍服下襬髒兮兮的。穆慶臣有些不忍,便吩咐他換一身新的再過來。
穆慶臣緩步走到燃有火盆的正堂,這才覺出自己雙手冷冰冰的。他拉過一張交椅,坐在火盆前伸手烤火。全然未想起自己仍未吃午食,思緒卻不自覺地回到了廟堂。
當今朝中牛黨當權,儘管自己同牛黨並無嫌隙,但顯然由於自己拒絕了李宗閔的厚禮,已然被列入了打壓的物件。穆慶臣心忖著,一雙濃眉不禁皺起,自從他位列宰輔後,兩鬢已平白多了幾絲華髮。
而現如今王璠已經知曉除鄭注之謀,卻被調離京兆尹之位……這讓穆慶臣心裡咯噔一聲如此巧合,莫非聖人誅除弒逆之黨的謀劃已被閹宦所知?
穆慶臣又搖了搖頭,心裡覺得不太對。此次任命實是李宗閔之意,李相從拜相以後,便同北司劃清了界限,似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之間並無瓜葛。
那麼這一次調離王璠,應當是牛黨對自己的警告,同時也是下馬威!
眼下城中竊賊肆虐,善和又遭火災,新任京兆府尹不宜空缺過久。不過這也是塊燙手山芋,所薦之人必為能人方可服眾。但是……穆慶臣一時犯了難,自己如果再舉薦非牛黨之人,恐怕只會讓牛黨對自己更加忌憚,甚至密謀亦會走漏。
穆慶臣有些絕望地發現,自己竟然陷入了進退兩難之境若舉薦牛黨,則以京兆府兵誅除閹黨羽翼之策便無從施行;若舉薦他人,則必將引發牛黨於朝堂對自己的報復。眼下自己勢單力薄,左右掣肘,好似帶著枷鎖跳胡旋舞。
恰在此刻,王師文換好了新浣洗的袍服,匆匆趕了過來。他正要開口問家主要不要備些餐食,卻被一名急急地邁入正堂的新招僕役所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