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子初。
長安,長安縣,崇業坊,玄都觀。
崇業坊位於城南,三更時分,夜色已暮,坊內就此陷入沉寂,徒留金吾衛於坊間巡夜。
張翊均身服褐色翻領,一身僕役打扮,他背靠著坊牆內側,從懷中掏出一小卷竹紙,上面清晰地畫著崇業坊內的水渠、街巷,以及玄都觀的院牆範圍。
隔著一排商鋪傳來了腳步聲,張翊均忙將竹紙收起,他側耳細聽過去,臨巷間似乎傳來有節奏的木柝打更聲。
原是打更人,張翊均暗道,他抬頭仰望了下夜空,雲層稀薄,月華將開,他估摸著時辰將近子初了,便整了整幞頭,移步北曲大街。
張翊均剛一轉過街角,竟遠遠地望見一盞明亮的紙籠燈在大街中央搖動,直朝北曲這一頭而來。
他心中一沉,金吾衛?
這運氣得多不巧……張翊均心裡念著,也只得硬著頭皮沿街而去,自然就被金吾衛厲聲攔了下來。
這兩名金吾衛卒皆身披明光鎧,似是京兆萬年人氏,說話一股京兆腔,言語略有吞音,即便張翊均已拿出十六宅印綬,金吾衛卻仍不肯放行。
當聽得更鼓聲響起後,張翊均這才明白這兩名兵油子打的是何主意,只見兩名兵士相視一眼,一齊邪笑著望向張翊均。
個子稍矮些的金吾衛卒身形膀大腰圓,面頰上生滿了黑逡逡的虯鬚,語氣頗嚴厲道:“足下雖有印綬,然三更已至,縱是十六宅印綬業已不中用,足下知否?”
另一名身形瘦高的衛卒嘴稍有些歪斜,聽了同伴的話便連連附和了起來,同時還故意地搬出《唐律》道:“……這也不是小卒二人為難足下,實是唐律嚴苛,我等不敢違啊,京師犯禁,須杖責五十。”
張翊均剛要有所表示,那矮壯兵士則嗔怪地杵了杵同僚,而後面朝張翊均訕笑了一下,自顧自地接道,“不過……誰人願受皮肉之苦?”言訖還煞有其是地略約向張翊均探了探身,壓低了些許語聲。
“……看在足下持有十六宅印綬的份上,必與王府有來有往,想必腰囊甚鼓,何不消財免災,與某二人結為好友,如何?”
兩人言罷默默望著張翊均,靜等著張翊均的回應,張翊均只覺這兩人眼神竟像是在凝望著一錢袋子。
看著這兩名金吾衛你一言我一語,張翊均倒覺得這二人適合去做排戲的俳優。而且此二人估計沒少幹這般勒索財貨的勾當,恐怕也沒少得手,想是算定了張翊均一僕役打扮之人不能奈他們如何,因此言語中自也是毫不客氣,志在必得。
“二位軍爺,”張翊均只得抖抖袖子,攤了攤手,學著那矮壯兵士的口吻道:“在下屬實身無分文,緡錢自是沒有……”
許是這回應出乎他們的意料,兩名金吾衛臉上的笑容先是一僵,爾後轉為略有陰沉的面無表情。
“……倒不如說,在下就算有錢,也不會交予二位軍爺……”
張翊均話音剛落,崇業坊門前的氣氛便霎時變得凝重而劍拔弩張,那矮壯兵士左手在腰間搭扣上壓了壓,張翊均知道這是握慣武器的小動作。
崇業坊道教禪宗之地,嚴禁血光,張翊均知道這兩名金吾衛不敢輕易動手。但他也懶得再在此扯皮,便將蹀躞的袍服下襬向內一撥,露出了栓於內襯束帶的藩王令牌。
張翊均細看那兩名金吾衛卒臉上的表情變化,更印證了他先前的判斷:此二人屬實適合去做俳優伶人而非衛兵。
十六宅印綬很多須出入王宅之人皆可持有,甚至包括染坊染工、香鋪伴當、將作木匠,這也正是這兩名金吾衛方才敢於如此刁難張翊均的緣由所在。而藩王令牌則截然不同,這一點從這二人由方才的咄咄逼人到現在的跪立叩首,便可見一斑。
“賤卒罪該萬死,懇請恕罪!”
張翊均冷冷地瞥了兩人一眼,便匆匆趨入裡坊,沿著主街往中曲而去。
這兩名金吾衛卒雖仍伏在地上,久未起身,那矮壯衛卒卻有意無意地扭頭回望,似是望著張翊均的身影去向。
子正。
為免先前的情形再次出現耽擱時間,張翊均一路上儘可能由小巷穿梭,避開主街,用了小半個時辰趕到了玄都觀南院牆對側的民房。
玄都觀周遭靜悄悄的,唯有遠處不知哪裡傳來幾聲犬吠。道觀也一改昨日清晨的熱鬧,聽起來內裡道士似是早已各回旁殿宅院歇息。
張翊均伏於一處街巷轉角處,發現道觀南門口的門房正打著瞌睡,看樣子似是早已睡熟。
張翊均為了保險,決定翻牆而入,他壓著步子迅速穿過主街,行至玄都觀西側一段院牆前。
此處院牆雖然相較別處高聳,卻並非磚牆,不過塗有白漆的夯土牆而已,且時日已久,不少牆皮早有剝落,露出坑坑窪窪的夯土槽,恰好可做落腳點,由此更好攀爬一些。
張翊均將袍服挽起,繼而躍上牆頭,西偏殿正正好地遮住了他向內望的視線。
張翊均又稍稍往坊內掃了一眼,確認無人盯梢後,便縱身躍上西偏殿宇頂部,由於此殿內正是一些道士的安歇之所,張翊均便儘可能躡手躡腳地壓低身子,沿脊而行。
晚風微涼,天淨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