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庚辰,申正。
長安,萬年縣,興寧坊。
同張翊均一起經過了這長安步行一日遊,李商隱只覺腰身要斷了,腳底板更是痠痛不已。他雖然由於師從令狐楚學習詩詞歌賦的緣故,在東都洛陽住了好些時日,也算是見過大唐的大城市的模樣,今日卻也打心底為長安的規模所折服。
一百零八坊可不是說著玩的。
然而更令李商隱打心底佩服的,卻是張翊均看起來卻同今早出門時無異,依舊步履輕盈,依舊腰身直挺,而李商隱早在走到丹鳳門後就已經有點趔趄了。
其實張翊均原本只打算帶李商隱逛逛長安縣,無奈李商隱實在想看看大明宮宏偉的丹鳳門,便只得帶他橫穿大半個長安城,沿著寬闊的丹鳳門大街一直向北,算是滿足了李商隱一直以來的心願。
等到終於捱到申時吃哺食的時候,當李商隱提出想就近尋一里坊解決晚飯問題後,即便心知大明宮附近的裡坊是長安的超高消費區,吃食可都不便宜,畢竟長安的貴胄子弟花起錢來可不吝嗇,但張翊均也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不過張翊均卻稍微繞了些路,帶李商隱去往了興寧坊。
興寧坊位於通化門大街北側,北界十六王宅,西鄰大寧坊,南隔通化門大街與永嘉坊相望,若站在南側坊門處,還可遙望見被稱為“南內”的興慶宮中高大的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那正是當今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居所。
興寧坊相較長安城南各坊規模要小很多,甚至止有較大的永安坊、教化坊的一半大小,因此內中寸土寸金。又因為興寧坊毗鄰城東通化門,為了便於文人們踐行相送,所以設有不少較尋常酒舍消費高出一倍的胡姬酒肆,每逢雙日,便有來自塞北或是隴右的胡姬歌舞表演,甚是熱鬧。
張翊均和李商隱甫一走到一家胡姬酒肆的店面前,便為在門口招攬來客的一身著石榴裙的貌美胡姬注意到,那胡姬腰肢纖細,身有異香,忙招呼著向裡引。
“二位公子,要來一盅三勒漿嗎?”
張翊均抬眼看去,這家胡姬酒肆足有三層,裝潢甚是高檔精美,店面前的銀字招牌上赫然印著楷體“春風度”字樣。
張翊均道:“開一處雅間吧。”
“啊,公子好不巧,雅間都坐滿了,一樓的長案行嗎?”
張翊均眉頭皺了皺,一般來說酒肆裡都是一樓人滿為患,二樓和三樓的雅間由於消費更貴,因此會空一些才對,怎麼今日在這裡倒反過來了?
不過張翊均看了看李商隱滿是疲憊的眼神,知道他也走不動了,因此便跟著那胡姬進到酒肆中去,發現一樓竟也坐了四五成滿,沒想到他們光顧的竟是一家名店。
待到相對落座後,長安的胡姬自是極有眼力,待張翊均二人落座後便端來兩盞酥椒清茶。
李商隱自邁入這頗為高檔的酒肆內後,就像一隻未熬熟的雛鷹,止不住地東張西望,因此便向張翊均遞過去一個“點什麼都隨意”的眼神。張翊均回頭便向那胡姬要了斤炙羊肉、一籠乳酥和兩盅此店招牌的三勒漿。
過了不多時,那胡姬便先將三勒漿端了上來,這是一種來自波斯的甜蜜酒,是長安各家有名胡姬酒肆的標配,相傳是用“三勒”:訶黎勒、毗黎勒、庵摩勒的果實各三兩搗碎,配以一斗白蜜,二斗新汲水熟調過後,釀製而成,味至甘美,飲之醉人,消食下氣。
藉著上酒的空當,張翊均問了句:“今日這雅間如何全滿了,莫不是有些什麼席宴?”
“這位公子猜對了,”那胡姬說著,一雙碧綠瞳眸眯成月牙型,嫣然一笑,略有胡音的嗓音甚是勾人,“今日有一貴公子過生日,出手甚是闊綽,包下了鄙肆整整兩層的雅間……”
“哇,那得宴請多少人啊?”李商隱側目奇道。
“嗯……”胡姬眼神忽閃了下,又看向張翊均,“怕是有幾十人吧,具體的……奴也不大清楚。”胡姬說完後,便欠身略施一禮,轉而去照顧其他客人了。
張翊均在那胡姬走後,凝望著她有小半晌,心念道,此間酒肆雖大,但據張翊均入店面前的觀察,每層朝向街市的窗欞止有十一二扇,由此算來兩層雅間加起來頂多不過二十間。若真有數十人在二樓三樓飲宴,那怕是會坐得滿滿當當,開起席宴來必然喧囂不已,但是張翊均豎耳聽去,更多的嘈雜反倒來自一樓客人們的舉杯閒談。
似是注意到了張翊均的目光,那胡姬在轉身時,視線不經意地同張翊均對上,爾後便嫻熟地莞爾笑著朝這邊斂衽一禮。
莫不是多想了?
李商隱順著張翊均的目光回頭看去,又頗不解地問張翊均看見什麼了。
張翊均只是搖搖頭,打個哈哈過去,拿起一盅三勒漿給李商隱的瓷盞倒滿了酒,和聲道:“不管它,咱們先吃!”
“翊均兄,”等菜都上齊後,李商隱發自內心地嘖嘖感嘆:“義山本以為東都洛陽貴人已經夠多了,今日才算知道,和這長安兩相對比,竟相形見絀。”
張翊均應了一聲,邊接著聽李商隱對今日所見所聞的點評,邊撕了塊炙羊肉塞入口中,羊肉烤得恰到好處,遠非昨日西市那間餐攤所能比的,又就了口溫熱的醇香三勒漿,一齊衝入胃袋,甚是過癮。
卻倒是不知這等精緻的吃食他能享用多少次。
“……這裡可是長安,每一日你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風景,何況你已闊別三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