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巳正。
長安,長安縣,崇業坊,玄都觀。
那惡僕話音方落,李商隱不由得後退了半步,同張翊均面面相覷了片刻。這個無禮輕浮的錦袍少年竟是什麼琅琊王孫?不過張翊均看那少年的衣冠束帶的形制,恐怕非富即貴。
那少年見李商隱稍稍後退,以為李商隱果真是怕了,心中暗喜,便又揚起下巴,一把收起手中宣扇,用扇骨指著李商隱,頗不自矜道:“怎麼?適才這舉子不是牙尖嘴利得緊嗎?現在知道怕了?”
“晏灼……”琅琊王孫身後的那年歲相仿的少女略帶歉意地瞅了眼李商隱,似是在為這名叫“晏灼”的少年行為賠不是,開口對少年道:“你莫不是要去奉香?這時辰可到了……”
“奉香不急,”那少年大手一擺,衝李商隱冷笑道:“本公子倒要看看這舉子還有何話講?”
“這位公子……”張翊均見場面變得有些難看,雖然這“琅琊王孫”著實粗魯無禮,卻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罷,便想替李商隱道個歉,不再惹是非。
可是張翊均話剛說了半截,李商隱卻搶在了張翊均前頭,強壓下心頭的怒氣,面色倒很是平靜地道:“那不知這位琅琊王孫有何指教?”
那少年被李商隱這一問弄得有些懵,許是平日裡橫行慣了,每遇這等場面,最終都會是以對方低頭認錯收場,誰成想眼前這年輕舉子聽了自己的身份後,竟面無懼色,不光不知道歉,反倒頂撞起自己來,連半個臺階都不給自己下。
錦袍少年想到此不由心恨道,這口氣絕不能忍得,必須要想辦法找回場子!
怎麼找回場子?顯然讓下人把他打一頓是不可行的,他們方才的這番拌嘴已然吸引了不少觀內圍觀的目光,而且道觀內若是打架鬥毆,惹亂子惹到長安縣衙那裡,可就要好一番破費了。
“本公子告訴你,”錦袍少年憋了半晌,這才故作寬宏大量地開口道:“此是玄都觀,本公子不願同足下計較,足下若能給本公子躬身道歉,此事且算一筆勾銷。”
少年說完自覺對這提議很是滿意,既顯了自己的大度,又可找回場子,一舉兩得,對方這下不會不接受。
“確是在下之錯。”李商隱從容叉手道,態度轉變的迅速讓張翊均都不由一愣。
“琅琊王孫”聞言頓時大喜,便忙不假思索道:“知錯便好!”
而後李商隱卻略帶自責地搖了搖頭,側身移步,將中軸路徹底讓開,“在下錯在未曾想到,堂堂自稱‘琅琊王孫’之人,竟此等無禮,看不起讀書人,殊不知平白給家門抹黑幾許?”
那少年聽得滿臉不可思議,氣得臉色漲紅,身後惡僕也被李商隱的話給弄愣了,這長安還有這般不怕死的主兒?
而方才始終站在那少年身後的及笄少女,聽完後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花枝亂顫,反而讓那“琅琊王孫”臉色更紅了。
“琅琊王孫”正欲讓僕役替自己教訓這不識抬舉的舉子,卻聽得身後少女抬手捂了捂嘴,笑著道:“晏灼,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阿姊、你……”儘管方才那少年被李商隱氣得雙目瞪得滾圓,卻見自己阿姊也這樣數落自己,好似破口的牛皮囊,頓時沒了脾氣,也覺得自己頗沒面子。
那少年的阿姊且看向張翊均和李商隱,走向前斂衽一禮,溫言道:“舍弟無禮,還望二位莫要計較……”之後卻也似看出自己弟弟的窘狀,便也解圍道:“來此盡是香客,何必因小事惡言?”
這紈絝如何不知姐姐在給自己臺階下,儘管憋著一肚子氣,卻也板著臉朝家僕吼道:“走了,今日這香老子不奉了!”言訖就領著那幾個惡僕轉身便走。
然而甫一邁出不過幾步,那叫“晏灼”的錦袍少年仍覺自己就這樣走,怕是便宜了李商隱,便又特意回身衝張翊均李商隱二人威脅道:“有種你們別去萬年縣!”
倒是那少年的阿姊,在繞過影壁前,回頭望了眼李商隱,淺淺一笑。
李商隱注目那女子的背影有小半晌,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影壁後,才長出一口氣,而後小聲問張翊均道:“方才那家僕所說的琅玡王,是何人啊?”
張翊均有些吃驚地看了看李商隱,難不成方才李商隱那番寸步不讓,竟是因為他並不知道那少年是誰家的公子?
張翊均緩緩答道:“鄜坊節度使王棲曜,‘涇原兵變’驚退叛將李希烈,貞元年間修築鹽州城,抵禦吐蕃,封琅玡郡王,有長子王茂元……”
李商隱聞言,嘴巴不自主地半張了足有一息的工夫,而後竟有些結結巴巴地再三確認:“那……那個嶺南節度使王茂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