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己卯,亥正。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
“話雖如此,”漳王李湊試探性地,像想起什麼似的低聲道:“不過九弟可真的認為,王將軍受此殊寵是好事?”
李瀍輕輕抬了抬眼,淡淡一笑,輕飄飄地說:“俗話說,衣舊貼身,人舊……則貼心,聖人寵遇王將軍,加官進爵,總領北司,王將軍亦投桃報李,忠於職守,如何不是好事?”
所謂北司,當指宦官內侍,如今左右神策禁軍兵權皆由宦官掌握。而神策軍體系中,又有左右神策中尉,中尉以下又有樞密使。王守澄則獨領左右神策軍,一人總掌軍政大權。李瀍心中當然清楚,王守澄在朝中權勢燻灼到何等程度,只是不願在如此人多眼雜的地方談論這種事,一心只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
無奈漳王卻似不依不饒,臉上的神情倒像是個滿腔熱血的少年,竟襯得好像兩人的年歲倒轉過來一般,“九弟可曾聽說過鄭注其人?”
“那個賣官鬻爵,招權納賄的鄭注?”潁王不假思索。此人本姓魚,冒姓鄭,京中都私底下稱呼他“魚鄭”,又因為惡名實在太大,依附王守澄的勢力,公然在自己府邸收受賄賂,完全不避嫌,腐敗起來如魚得水,官場又給他起外號叫“水族”。
“正是,九弟你自己看看,依附王將軍的都是些什麼人,敗壞朝綱。”漳王越說越激動,果然喝過酒以後,李湊和平日裡溫文爾雅的樣子判若兩人,“而且當今閽寺強盛,即便不問政事如九弟,也絕不會不知道,憲宗、敬宗皇帝弒逆之黨猶有在聖人左右者;這些人中,王將軍可是最為專橫,招權納賄,黨羽遍地……”
李瀍連忙捂住了六兄的嘴,即使王守澄已經走了,但是正如漳王自己所說,“黨羽遍地”的王守澄,怎麼會忘了在十六王宅裡安插眼線呢?
“你不要命了?!”李瀍狠狠地瞪了自己六兄一眼,後者雖似不以為然,卻也噤了聲,只是喝酒,眼神低垂。
“你平時怎麼不學學安王兄?他整天機警得像只貓似的,”李瀍瞅了眼與眾位叔叔們相談甚歡的安王:“怎麼你喝了點酒就開始胡說八道了?”
“他可不是貓,是狐狸……”漳王容色酒紅,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
“行,不管是什麼……”李瀍頓了頓,看向漳王腰間蹀躞,發現漳王白淨的手掌正輕撫著一塊雕花玉玦,李瀍想起來這玉玦似乎是祖父憲宗皇帝在世時贈予漳王的總角生日禮物,其上鏤金片玉,其上花枝紋飾細若青絲,綴著的花瓣薄如蟬翼。
李瀍接著道:“你把你平時寫詩弄文、禮賢名士的精力放一點在……”
“好了好了,”漳王被自己幼弟說得不耐煩了,樽中清酒已被他喝了個乾淨,便招呼侍奉在身後不遠處的女婢,又斟滿了御酒,發自內心道:“雖然飽讀詩詞歌賦,自年少時便備受誇讚,我倒是真羨慕‘大王’不怎麼關心朝政,從未被人所關注過,每天只是圍著你那個府裡的煉丹爐轉。”
李瀍默然笑笑。
戌正二刻,酒過二巡。
十六王宅傳出悠揚的《龍池樂》,四名身披朦朧如霧的雪白薄紗、腰若約素、嫵媚動人的宮女在宴席中央隨著音樂從容起舞,美麗的舞姿閒婉柔靡。
到這光景,天子在席宴開始前賞賜的御酒都喝完了,各位王爺紛紛吩咐下人從自己的宅院裡面取酒來助興,現在可以說包括李瀍在內,所有人都喝得微醺,有的可以說是醉倒在席案上呼呼大睡,對面的鄜王和瓊王甚至都開始了划拳。而漳王李湊,則早已沉浸在優美的聲樂之中,甚至還從席間起身,跟著宮女們一起跳起舞來,舞步優雅嫻熟,惹得在場的親王們一個個跟著叫好。
“瀍弟,”安王敬完了酒,回到自己的席案前,側撐過身子來,瞥了瞥跳得起勁兒的漳王。安王面色酡紅,倒是聲音更小了些,愈發像是耳語道:“待著也是待著,不如就此多聊聊,以後聖人在場,可就沒這個機會了。”
潁王啜著御釀葡萄酒,心中猜到素來對朝中政事頗感興趣的安王所說的“聊聊”是聊什麼,正想拒絕,李溶卻直接自顧自地問了起來:“雖然為兄我知道‘大王’不好政事,但是九弟可知如今南衙新貴竟是誰人?”
由於長安宮城以南遍佈省、臺、寺、監各類官署,南衙便與北司對立,所指便是朝中大臣。
李瀍不禁心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看來今日自己這兩位長兄,是不和自己聊一遍朝政不罷休了。漳王聊完北司,安王又開始聊起來南衙了。再說如今朝中牛黨當權,這個問題不用想都能猜出答案來。李瀍無奈,便不搭話,任由安王去自言自語。
由於方才和叔叔們敬酒喝了太多,現在安王一字一頓,眼神迷離,一時難以判斷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只見他抓著潁王左手拿著的酒樽同自己的酒樽輕碰了一下,而後便舉杯一飲而盡,口中大呼過癮,幽幽道出答案:“……廣平穆慶臣。”
李瀍一臉吃驚,因為這個名字他雖有所耳聞,不過據他所知,此人並非牛黨一員,“你說的可是那個新任尚書左丞?”
“正是。”見潁王有了反應,安王李溶一臉得意。
“這個穆慶臣……我只知此人四方賄謝,一概不收,其餘卻不怎麼了解。”
“無妨,瀍弟且聽我說。”李溶把酒樽放在席案上,從旁的女婢會意地取葡萄酒給安王斟滿,李溶啜了一小口,接著說道:“這個穆慶臣來歷不詳,反正絕不是什麼高門,似乎是十年前的進士,敬宗皇帝寶曆年間任的翰林侍講學士,聖人後來又讓他任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月前擢升尚書左丞,此人行事謹慎,至今一直默默無聞,任其本職而已……”
潁王不解,眉頭微蹙,“一直默默無聞之人,可和你所說的南衙新貴,相去甚遠啊。”
“他為何受寵,實話講,某也不知。但是王兄先別急,你再仔細想想,聖人口諭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