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乙丑,巳初二刻。
成都府,牙城牢獄。
牙城牢獄中,李植不發一言,看似對張翊均所說的話不為所動。但是實際上,他的內心裡已經有些波瀾湧動,隨著胸口的起起伏伏,李支使的鼻息愈粗,面部血色漸無,額頭的汗滴也順著臉頰淌下。
“先生……到底是誰?”
“我說過了,在下京兆張翊均。”張翊均語氣很是敷衍,輕飄飄地笑道:“怎麼?方才被在下說中了?”
李植不答,兩手搭在膝頭,卻感覺指尖侵來陣陣涼意。
“其實府中藏有暗樁一事,自從潛藏維州做暗樁開始,翊均便早有所懷疑,前任維州暗樁司馬朱死得實在過於蹊蹺,不過也僅僅停留在一絲疑竇的程度罷了。後來維州歸降,翊均無意間從維州副使悉怛謀口中得知,司馬朱之死實際上另有隱情,我便更加確信,他實際上死於背叛與出賣。”
“……而掌握其身份訊息的,只有西川成都府的人,說到底,還只能是帥府的人。因此,懷疑府中另有暗樁,便顯得極為自洽了。”
李植吞嚥了一口唾沫,仍覺喉頭乾澀,好半天吐出一句話,輕言道:“植還需提醒先生,過慧早夭啊。”
“早不早夭自然不由支使操心,”張翊均似乎不為所動,繼續說道:“實話告於支使,由維州至成都府的路上,我懷疑過很多人,後來入城後,被一假稱楊綜的威遠軍軍吏擊昏送入文殊坊,雖然意味不明,但那顯然是您派來的,我也因此懷疑過支使您;李公一再勸阻我對暗樁一事追查,由此我甚至懷疑過李公李德裕。然而延寧樓一事之後,以及從維州返回成都府的路上,翊均想明白了,先前的猜測都不對。所以翊均才特來此地,還望支使賜教。”
李植微微抬起眼簾,卻發覺張翊均正直勾勾地盯視著他,便發出一聲冷笑,嘲諷般地問道:“先生就準備這樣一直說下去嗎?”
聽了李植的回答,張翊均眉宇間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不過也只是稍縱即逝。
“當然不,若是支使執意不願透露,那翊均……自然只能憑己之力去查了。”
李植靜靜地閉上了雙眼,雙唇抿成一條細線,似是在做著激烈的思考,卻又像是不願再發一言。就這樣沉默了足足有近半盞茶的工夫,便聽見張翊均輕輕嘆了口氣。
“李支使自然可以什麼都不說,此事李公早已篤定不做詳查,即便是日後提審,也不會問到一絲一毫與此相關之事。不過……”張翊均的語聲頓了頓,在空曠的牢獄中留下一個虛無的空白,“不過,我說的這些,那人可一無所知。翊均先前也跟支使說過了,既然做的了暗樁,身份自是第一位需要隱瞞的,現如今,牙城牢獄內關押著一個知曉自己身份,隨時會被提審的犯人……如果支使是暗樁,會怎麼做?”
張翊均雙眸緊緊注視著李植的面部表情,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神色變化。緊接著道出足以讓李植渾身戰慄的話:
“支使莫要忘了,死人遠比活人值得信任。比起出手相救,殺人滅口,似乎更為合理自洽……”
不知是張翊均的話起了效果,還是因為牢獄實在陰冷難耐,李植臉上早已沒了血色。雙唇微張,似乎想要說什麼,卻不覺嘴唇顫抖不已,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而這一切都被張翊均細細地看在眼裡,他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絲毫不給李植喘息的工夫,語聲帶著森森寒意,接著說道:“他既然是暗樁,想必殺起人來可不像支使那樣,取用拙劣的鴆酒這等會被查出痕跡的方式,他會趁著支使入睡,悄無聲息地奪取支使的性命,可以是從牙城牢獄大門而入,亦可以直接從支使頭頂的通風口射入連法曹都觀察不出的毒鏢,正所謂殺人於無形。支使死前甚至痛苦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會覺得心臟跳動劇烈,而後須臾又趨於平靜,整間牙城牢獄,頓時只剩屍首一具,無他……”
張翊均故意地停頓了片刻,讓畫面感漸漸在李植心中成型,而後默默起身,朝牙城牢獄的大門緩緩移步。
“……屆時史書上恐怕除卻宗室族譜,甚至都不會留下支使的名諱。想不到支使熟讀經書,考取功名,出身不凡,最後卻落得個橫屍牢獄的結局,連長安官場的邊都沒摸到,可悲可嘆啊……”
張翊均側耳聽聞李植一人呼吸急促,鼻息粗重。他故意將步伐放得很慢,不發出一點聲響,以期讓方才那段話所帶來的恐懼感在李植心中漸漸發酵。
而這帶著滿滿諷刺的一句話終於讓李植再也堅持不住,濃濃的恐懼感與不甘開始在他胸中蓄積。
他驀地睜開眼睛,面色慘白,儘管額頭凝滿了汗珠,卻仍不願就此開口。只得在昏暗的牢獄中靜靜地聽張翊均邁上石階,“嚓嚓”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牢獄中放大,又幽幽傳開。
“況且……支使若是配合翊均,揪出帥府暗樁,翊均可向李公說情,支使便可就此將功贖罪,由此安然無虞。反倒是支使若是仍要躊躇猶豫不決,那翊均可要就此別過了……”
話音剛落,從牙城牢獄大門處便傳來陣陣鐵鏈碰撞聲及開門聲。
“別走!我說!我說!”
隨後便聽見李植的大口喘息聲。
而李植並不知道,張翊均內心也長出一口氣,實話講,這是他第一次審問別人,因此一開始並非有充足的信心讓李植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