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甲子,卯正。
維州,薛城東門外。
張翊均被盧啟叫醒時,天還未亮。
張翊均本是個睡眠很輕的人,稍有些動靜他便會醒,更何況,營寨中堅硬的床鋪屬實不是什麼舒適的酣睡之處。醒來後,帳外的人來人往的混亂以及馱馬的嘶鳴聲不絕於耳,讓張翊均屬實詫異自己睡得竟這麼死。
然而細想一下,昨夜至醜末張翊均才回到東門外的唐軍營地,算下來他也只睡了一個多時辰,連夢都來不及做。
在帳中用半盞茶的工夫收拾好行囊,從營寨中邁出來,張翊均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發現囚車早已不在,想是已被送入城中了。張翊均發覺自己對此的反應竟是平平淡淡的,想必經過這些時日,哪怕胸中有再多的不平與不甘,此刻早已被殘酷的現實磨得蕩然無存。
城內唐軍已在虞藏儉的率領下列隊齊整地出城待發。維州刺史的位子還未坐熱,便要被迫迴歸本職,然而維州又屬實不如在成都府滋潤,除卻不住地在馬背上打著哈欠,虞藏儉的臉色可謂是百感交集。
唐軍將撤的訊息到底還是捅出去了,城內百姓紛紛趕往東城門,緊跟在武威軍、天徵軍列隊的最後,跪立於地,央求著唐軍不要撤離。
然而這終究是不現實的。
縱然西川所有軍將都不願拋棄維州百姓,詔命若此,誰又敢擔此責呢?
張翊均正麻木地望著這眼前的一切,卻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
“哎哎,給你留的……”盧啟訕笑著遞給張翊均半張綴著芝麻的薄脆胡餅,張翊均伸手接過,竟還有些溫熱。
胡餅摸起來厚實,有兩個巴掌大小,上面綴著油光鋥亮的芝麻,甫一拿出,便嗅到了濃濃的芝麻香。
謝過盧啟後,張翊均又深深地凝望著維州城牆足有半晌,盧啟見了,也立在張翊均身側,看了他一眼,輕輕地道:“收拾物什,準備走吧……”
張翊均默默地點了點頭,臨行之時,他本想說點什麼,卻頓覺語塞;本想想些什麼,卻腦中一片空白。唯有目之所見:盡顯斑駁的城牆、無力的三辰唐旗、整裝待發又歸心似箭的戍卒,以及被城門口的兵士擋回去的維州百姓。
回到成都府後,他又能做什麼呢?
這時,虞藏儉騎著一匹黑馬走了過來,打斷了張翊均的思緒。盧啟見了連忙微微躬身,叉手行禮。
“虞刺史……”
“別叫我刺史,”虞藏儉下馬後,用力地嗔了盧啟一眼,又自嘲道:“維州城都沒了,我這刺史當的就是個笑話……”
虞藏儉左顧右盼了會兒,咬了下嘴唇,問道:“你們看見楊都尉了嗎?”
“呃……”盧啟聞言愣了一下,“楊都尉不是跟著虞刺史一起出城的嗎?”
“廢話,要是和虞某一同出城,虞某現在還跑來問盧兵曹作甚?”虞藏儉有些著急地怒道:“吐蕃人若是入城發現唐軍未撤,楊都尉這便是貽誤軍機,他不怕被軍法&論處,我還怕呢!”
張翊均也四處張望著,確實,武威軍、天徵軍人數雖多,但是身著明光鎧的軍將可為數不多,確實到處不見楊綜的身影。
登時,昨夜楊綜說的一句話猛地開始在張翊均腦海中迴響。
“……既然這樣,襄宜恐更無面目回去復見李公……”
他不會是……
配上昨夜在城牆最高處尋得楊綜,腦中閃過的一個念頭讓張翊均心頭一沉,而後急忙將背囊橫跨在“颯玉騅”的雕鞍後面,迅速踩著馬鐙縱身上馬。一夾馬肚子,伴著“颯玉騅”的一聲嘶鳴,張翊均直朝身後的城門而去。
虞藏儉和盧啟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在張翊均身後呼喊著什麼,卻被馬蹄急踏聲音所掩蓋。
“刺史儘管領軍奔成都,翊均稍後便至!”
“颯玉騅”無愧是極擅衝刺跳躍的河東駿馬,張翊均回頭這樣喊著的工夫,“颯玉騅”竟縱馬一躍,跳過了站成一排堵住城門的兵士,而後穩穩地立在地上。維州百姓見狀紛紛讓出一條道,“颯玉騅”便帶著張翊均直竄入城,速度之快讓目睹這一切的所有人都為之側目。
辰初。
維州,維川郡,薛城西門外。
張翊均橫穿州城,從空無一人的西城門趨出去的時候,天已漸漸擦亮,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岷山苔原。吐蕃營寨仍同昨夜無恙,立在目盡之處。不同的是,吐蕃騎兵和步卒已經傾巢而出,列成兩隊,直向維州城而來,看上去人數不下千人。
而城門外,有人身披明光鎧,手持陌刀,一騎當關。
“尊駕不該來的。”
“楊都尉為何在此?” 張翊均騎至那人身側,“若是為供狀一事,大可不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李公對楊都尉仍舊信任如初,絕無責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