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辛酉,戌初。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令狐緘飲鴆自盡後,李德裕一時震驚得難以自持。便命人將令狐緘的屍首即刻送往牙城殮房,同時命法曹迅速遣人驗屍。李德裕離開前,留下腰間的金魚袋,暫時將牙軍調動之權交給了行軍司馬李淮深。
然而李淮深的應變能力比起李德裕終究遠甚,面對這樣從未有過的突發狀況,一籌莫展之際,便只得先將延寧樓赴宴的諸官挨個搜身排查,以防同黨,卻一無所獲。也迅速派兵封鎖了位於崇明坊的令狐緘家宅,成都府官場頓時變得人心惶惶。
雪上加霜的是,許是有人別有用心,戌初時分,百般封鎖之下,令狐緘於延寧樓酒宴之上謀刺李德裕的訊息竟也不脛而走。短短時間,故事還傳出了好幾個版本,一時間陰謀論的傳聞甚囂塵上。搞得初掌夢寐以求的節帥大權的李淮深焦頭爛額,暫掌金魚袋的喜悅也隨之煙消雲散。
有好事者傳言說,令狐緘是牛黨安插在節度使身旁的暗樁眼線,此番謀刺乃是朝中牛黨對李德裕的孤注一擲,結果事出不嚴,弄巧成拙,令狐緘身份暴露,當場伏誅。
也有人說令狐緘是因被李德裕無端懷疑,被褫奪藏書房鑰匙,令狐緘故此欲以死明志,使節度使難堪,令官場譁然。因此令狐緘之死也被約定俗成為了自殺而亡,畢竟書生心中所想,不能用常人的邏輯來揣摩。為避免陰謀論引得人心惶惶,官場便草草將此版本列為此事的官方解釋。
有人怪之,有人冤之,有人哀之。
令狐緘的屍首被送往了牙城殮房,由成都府法曹崔博親自驗屍,節度使李德裕同崔博一齊進入殮房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卻遲遲不見出來。
“華源,”劉瞻有些關切地從旁悄聲問李淮深,道:“現在出了這樣的事,那個張翊均……你可曾看見過?”
李淮深對劉瞻的這一問卻像是有一絲猶豫,眸色閃動。不過也只是稍縱即逝的一彈指工夫,便搖頭答道:“不曾見過。”
劉瞻正還要問什麼,節度支使李植匆匆趕來。
見殮房門口李淮深、韋榮、劉瞻等帥府僚佐都在,正要直趨入見,卻被牙兵擋住。由於事發後,彼時負責安保的延寧樓牙兵牙將被即時問責,處罰甚嚴。因此此刻在殮房外守備的牙兵自然也不敢懈怠,閒雜人等,一併不許入內。
“所有人都不得入內。”
“誰下的令?”李植朗聲問道。
牙兵眼神微微瞟向李淮深,囁嚅不言。李淮深為牙兵解圍,直截了當,做了個叉手禮,“吾下的令,非常時期,還望支使理解。”
李植上下打量著李淮深,表情認真,言語中卻不無譏諷,“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李司馬盡職盡責,諸公都看在眼裡,植當然理解。”
“什麼叫亡羊補牢?”李淮深被李植陰陽怪氣的語調激得立時來了怒氣,“延寧樓戍衛本就不由華源負責,倒是李支使,之前半個時辰不見蹤影,如今姍姍來遲,不知所為何事?”
“荷荷,延寧樓的席宴出了這麼件大事,在場賓客全都看在眼裡,這要傳出去,成都府不得攪擾得人心惶惶?植是為了挨個統一口徑,故此才‘姍姍來遲’。”李植深吸一口氣,眼也不看李淮深,“一直以來,某從未標榜自己是什麼君子,然而若是某犯了錯,那便要承認。不會像某些人,明明掌管成都府一半的牙兵親衛,攬功從未見其遲疑,如今出了事卻先急忙撇清干係,反咬一口……”
“支使說誰反咬一口?”李淮深眉間一跳,李植的這番說辭徹底惹惱了他,“事發之後,若非華源及時封鎖,現在成都府早已一片大亂,支使卻在此好話說盡,消遣逝者,風涼話不斷……”
眼見著兩人互不相讓,脾氣不佳的李淮深已經明顯到了要爆的邊緣。牙兵和幾個判官僚佐官階不高,也不敢多說什麼。
李植冷笑一聲,手指著府外,打斷道:“及時封鎖?李司馬得了金魚袋,乾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幾個牙兵處分裁撤,派人立馬封鎖了令狐緘的家宅。處事不密,鬧得崇明坊沸沸揚揚,傳言都是從崇明坊傳出的,最後還得某來替李司馬善後,這就是李司馬乾的好事?”
李淮深被李植這番話堵得竟不知如何反駁,畢竟如其所言,彼時事出突然,李淮深也並未多想。節度使李德裕沉浸在令狐緘飲鴆自盡的痛苦中,李淮深便簡單粗暴地派人封鎖了令狐緘家宅。然而李淮深始料未及的是,流言的出現速度實在太快,讓他甚至覺得有人故意洩露訊息,散步傳言,他一度懷疑,傳言就是眼前的節度支使李植授意散播的。然而證據不足,此番他也只得對李植的指摘無可奈何,便強嚥了這口氣。
“那支使以為,當如何辦才好?”
“令狐緘宴席上飲鴆自盡,不過是為抒發不滿罷了,其背後緣由,早就有了定論。再加上他也及時提醒節帥,說明其本無意行刺,此事本就極為簡單,李司馬如此大動干戈,反而弄得人人自危。”李植眼簾似是故意地低垂了下,舉手投足的哀傷做得極為逼真嫻熟,“令狐緘年紀輕輕,死得可惜,現在如何安頓其家僮,慰勞其家人,處理好後事,才是當務之急……”
李植的巧言辯駁,讓在場的不少人都覺得有些道理,不禁紛紛點頭,言語間只是有著對令狐緘的惋惜。
韋榮見氣氛中的火藥味散了些,便連忙藉此機會,帶著斡旋的意味說道:“支使說得是啊,太可惜了,多好的青年才俊,何必要尋死覓活呢?”
李淮深撇了撇嘴,深深地看著李植的神情,卻找不出任何破綻,一時竟覺得李植說得還有些對。便只得嘆口氣,就著韋榮給的臺階而下。
“那支使的意思是,將令狐緘家宅的牙軍撤了?”
李植見李淮深的提議正中下懷,心中暗喜。畢竟如果有牙兵守備著令狐緘的家宅,如何處理掉那封密信便是一大難題,便一改方才的態度,滿是謙和,就勢說道:“植……不敢說這是上上策,不過如此的確可以使得坊間人心稍安啊……當然,現在李司馬掌金魚袋,當由李司馬決斷!”
李淮深沉吟良久,卻想不出更好的平息傳言的法子,便只得對一旁的通傳微微點頭。
“好吧,那就……按支使說的辦吧。”
通傳得了令,便迅速奔牙城府門方向而去。而李植見計策得逞,知道事不宜遲,便又寒暄了兩句,笑著叉手告辭。
“植……還有要事,坊間傳聞還需封鎖,暫行告退。若是李公問起,還請李司馬告知植已來過了。”
殮房內,李德裕和法曹崔博,正相隔令狐緘的屍身,靜默對立。
兩人均身著素白布制常服,崔博身旁,各類精細刀具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