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初一刻。
成都府,碧雞坊,吟詩樓。
吟詩樓上便傳來陣陣悠揚琴聲,奏的是新樂府的雜曲。
碧雞坊往來的百姓聽了,識得這樓裡住的是薛濤薛校書,每逢申初,都會在吟詩樓上對街撫琴,往往都會持續半個時辰。時常有通曉音律的行人路過,難免會不由自主地駐足聆聽。
而今日,琴聲卻只在一曲終了後戛然而止。
薛濤微微側臉,隔著薄紗,望向張翊均,默默地頷首,像是示意張翊均入內同坐。張翊均見狀,便行了個禮,撥開輕幔薄紗,脫下靴子,邁了進去。
薄紗後面的地面上鋪滿了竹蓆,張翊均則學著薛濤,相隔案几,席地而坐。
雖然出身鐘鼎世家的張翊均有著天生的傲氣,對一風塵女子自然無甚推崇。然而即便如此,他幼時便聞得蜀中才女薛濤的才名,他也沒想到今日自己竟能一睹真容。
已年過六旬的薛濤,頭綰高髻,未飾厄葉,僅有一素銀步搖。髮絲雖已黑中帶白,但是未有粉飾的面容上,卻絲毫看不出她已年逾花甲。若不知她是薛校書,可能還以為是某個官宦家的四十多歲的貴婦人。即便是現在,也依稀能想見她年輕時候的姿容豔麗,才情出眾。張翊均暗暗有些明白,為何當年那麼多世家貴胄會對薛濤暗送秋波。
然而太和五年於薛濤,屬實不是什麼平和的年份。今歲七月,元稹於武昌暴病過世。月前,自韋皋任西川節度使時候便養在帥府的孔雀,也不在了。薛濤自那時起,便身體欠佳,一日不復一日,不久就搬離了浣花溪,住進這吟詩樓,每日誰也不見。
薛濤方才的琴聲清澈婉轉,但是張翊均心中瞭然,那歡快的曲調,卻是元稹二十多年前在成都府寫給薛濤的樂府曲。
張翊均不禁心中感慨,物是人非啊。
“晚輩久聞薛校書才名,不意今日得見……”張翊均叉手行禮。
薛濤只是淡淡一笑,面色波瀾不驚,只輕聲問道:“那先生可知此為何處?”
張翊均暢然笑道:“成都十六坊,從三樓陽臺遠望,目儘可見青城山,東北可望見帥府大殿,正北方向文殊坊又熱鬧非凡。想必此地便是碧雞坊,而碧雞坊中能俯瞰全城的樓宇有十來座,但像此樓如此新的,恐怕只有薛校書的吟詩樓了。”
一番自信的論述下來,即便是薛濤,也不由得被這個剛年過弱冠的年輕人的觀察力和推斷力所驚訝。
方才的婢女披著霞帔,給薛濤和張翊均煮好了茶湯,輕輕地擺在兩人跟前的案几上。而後又默默地籠起鵝黃輕紗,退了出去。
“那麼……”寒暄過後,張翊均便直截了當切入主題,畢竟他並沒有忘記自己肩負的使命,“……事情緊急,還請薛校書為晚輩解惑,某究竟是如何來此碧雞坊的?”
薛濤好似沒有聽見張翊均的問話,並未作答,一雙剪水秋瞳細細地端量著張翊均的臉龐,不知在洞察著什麼。須臾後,薛濤才柔聲反問:“可否再問先生姓名?”
“張翊均,京兆萬年人。”
“翊均……”薛濤像是在品味茗茶一般微閉著雙眼,喃喃自語,良久而言:“翊均……翊君,不知先生是要翊戴哪位人君呢?”
張翊均矍然抬眼,雖知這是玩笑,卻也被弄得心中一驚。只因有那麼一瞬,他的腦海中竟不自覺地閃過了某個人的身影。
“開個玩笑。”薛濤笑著擺手,又接著道:“先生方才問,是怎麼來碧雞坊的?”
“正是。”
“是元賞將先生送來的……”
“元賞?”張翊均狐疑道:“校書是說……漢州刺史薛元賞?”
“他是我的族弟,”薛濤莞爾一笑,“只是放下先生以後,他便出坊去了,許是……回官驛了吧。”
張翊均一時間覺得思緒有些混亂,自己先前隨自稱楊綜的威遠軍將到文殊坊時,便被擊昏過去,之後這一個時辰發生了什麼,他一概不知。
首先的問題,他究竟是怎麼被送至薛元賞手中的?
在張翊均暗自思忖的這一二彈指,薛濤也在悄悄地察言觀色。即使張翊均極力顯得不動聲色,在蜀中見過無數官宦來了又走的薛濤,只消一眼,便看出來張翊均的心有疑惑。
“在先生繼續問下去前,先生須向我保證,無論對誰,哪怕是對李德裕,也絕口不能提起我之後所說的每一個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