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東南五十餘里外,一片蒼翠的林海山巒的山腳下,驪山行宮便坐落於此。自秦漢以來,歷代皇朝都將驪山作為皇家園林,供帝王休閒遊樂之所。足見此處必有其獨到之處。
驪山乃秦嶺支脈。山其實並不高,以後世計量單位來算的話,不過海拔一千多米而已。但就是這座不大的驪山,景色卻是絕美難言。山上山下四時不凋之樹蒼翠疊巒,三春不謝之花爭奇鬥豔。且有各代帝王放養的珍禽異獸,栽種的奇花異草,形成了一套奇特的生態系統。
這還罷了,論山水之景,珍禽異獸,驪山其實也不見得能比其他地方的山水美多少。之所以歷朝皇家園林都建於此處,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這裡有溫泉。山澗之間,溫熱清冽的溫泉從地底流出,沿山而下,日夜不息。即便是在寒冬臘月,泉水也溫熱舒適,這在這個年代,自然是極為寶貴和奇特的東西。帝王們理所當然要佔據此處,作為其休閒玩樂之所。
驪山下的行宮,在秦漢乃至到了大唐立國之初,其實規模都不大。但到了玄宗一朝,開始大肆的擴建。鑿了寬大的大道通向行宮所在,在原行宮地址上以白玉石擴建範圍,建起了雕樑畫棟精美宮殿,藉助山勢高低,水流之勢,造了小橋飛瀑,迴廊曲折,將這驪山行宮建的美輪美奐。
單以迴廊來說,後苑迴廊雕欄玉砌綠窗錦隔,一座方圓四五里的後苑中,迴廊曲折蔓延,竟有數里之長。而且妙的是,有時候在假山花樹之中,這裡的迴廊可以看到那邊迴廊中的綠窗仕女,像個不過數十步。但你若想抵達那邊的迴廊,卻發現自己越走越遠,往還追隨,竟有咫尺天涯之感。可以想象,方寸之地的巧思和營造,便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浪費了多少國庫錢財。
數月前,玄宗從成都回駕長安,但李瑁沒有讓他進長安,而將玄宗和隨行百官以及數百皇親國戚都押送到了驪山宮中。玄宗雖然心中惱怒鬱悶,但能住在驪山宮中,倒也是個不錯的居處。可是當太上皇一行抵達驪山宮之後,卻發現驪山宮早已非當初印象中的那個驪山宮了。
安祿山的叛軍橫掃中原,洛陽長安兩處都城都佔了,驪山宮又怎能倖免。加之驪山宮美輪美奐,裡邊珍寶美女無數,更是爭得頭破血流。長安陷落之處,安慶緒便立刻派兵來這裡搜刮了一番,珍寶美女擄走了幾十車。後續一批批的人前來搜刮,但凡看山眼的人活著東西,都統統的搬走。搬不走的也亂砸亂砍,還放了幾把火。將這座美輪美奐的行宮糟蹋的一塌糊塗。甚至就連當初玄宗和楊玉環以及嬪妃國夫人們最喜歡的華清溫泉池,安祿山的將士們也洗了不知多少回,甚至在裡邊撒尿拉屎弄得烏煙瘴氣臭氣熏天。
玄宗便住進了這個已經花枝斷裂,窗破屋漏,滿地馬糞人尿,臭氣熏天的驪山行宮之中。
但這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玄宗發現,他失去了自由。李瑁派出了數千禁軍嚴守宮中出口,將玄宗和數百皇親國戚大臣們統統禁足軟禁,所有人只能在驪山宮中住著,連出門都不許,更別說享受什麼美景,得到什麼待遇了。
數月時間裡,玄宗每日就在這種情形下痛苦的過著日子。這情形比當初在成都散花樓中還要不堪。在散花樓中雖然後來數月也被王源禁足,但起碼王源對他還是客客氣氣的,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更沒有太多的心理負擔。但現在,玄宗既痛心於李瑁的不孝,又極為提心吊膽,他生恐哪一天李瑁會帶人殺進來,將自己一刀給砍了。
這種精神上心理上物質上的數重壓力,讓玄宗活的極為痛苦。不僅是他,他身邊的大臣們,跟隨玄宗回京的皇族貴胄們也都成天哭喪著臉。整個驪山宮中從未有歡聲笑語之時,哪怕是春和景明的天氣,這裡的氣氛也是壓抑的,沉重的,陰沉的。
自從住進了驪山宮中,玄宗的身體每況愈下。在長安城外邊被氣的吐血,抵達驪山宮後,多虧了貼身內侍張德全全力的照料,也多虧了之前驪山宮中移栽了很多花木,張德全在破敗的後苑中找到了不少草藥,熬煮了給玄宗醫治。更多虧了玄宗有一顆不服老不屈服從不放棄希望的心,他熬了過來。雖然身子依舊虛弱,但卻沒大臣們私下裡所擔心的那樣有性命之憂。
今日七月十五,晚飯後玄宗在悶熱的華清宮中難以入睡,於是披著衣衫沿著破敗的迴廊來到後苑之中。一輪圓月掛在天空之中,清光滿園,素輝如水。玄宗站在廊簷之下久久不動。他的腦海中回憶起了以前的那些事情。當年他還是大唐帝國皇帝的時候,這樣的月滿之夜,怎麼可能自己獨自站在月下踽踽。這樣的夜晚,必是絲竹歌舞燈紅酒綠,笑語歡聲滿堂的。自己是怎麼走到了今日這一步的,怎麼就失去了曾經的那些歡樂的日子的,玄宗到現在還沒有想清楚,還沒有弄明白。
山風吹過,遠處山峰上傳來松濤之聲。院子裡的假山樹木在夜風中也發出了怪異的呼嘯之聲,破損的花窗木門在風中哐當哐當的搖擺著,地上的枯枝樹葉也開始舞動。光線突然一黯,那是天空中的一朵烏雲遮住了皎潔的月亮,本來光亮入水的月夜突然間變得黯淡無光了。
“太上皇,回房睡下吧。今晚不宜在外待的太久。”張德全在後方低聲道,他的手中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被風吹得忽明忽暗。
“朕睡不著啊,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了床也是睜眼醒著,還不如在外邊呆一會。”玄宗嘆道。
“陛下……奴婢知道陛下心裡的苦,平時奴婢會陪著您待著,可是今晚不行,今日是中元節啊,陛下早些安歇了吧。”張德全低聲道。
玄宗愣了愣,驚愕道:“今日是中元節?”
“是啊。”張德全道。
玄宗身上寒毛豎了起來,今晚是中元節,便是民間的鬼節。傳說今夜,陰間通向陽間的門大開,百鬼夜行,百事禁忌,這一天晚上,以前在宮裡的時候,都是要請道士貼符,晚上也是早在閉門休息的。得知今日是中元節後,玄宗耳中聽到的松濤之聲,都像是鬼哭狼嚎之聲了,眼前的那些黑魆魆的山石和花樹,似乎也都是張牙舞爪的鬼怪的樣子了。
“走走走,回華清宮去,中元節,那是不能在外邊待著了。”玄宗身上冒了一層細汗,拔腳便往回走去。
張德全忙道:“太上皇慢些,莫要摔了。”提著燈籠匆匆的跟著玄宗沿著迴廊往華清宮走。
就在兩人走到後苑的圓門前事,猛聽得前方腳步急促之聲響起。有影子在遠處一晃。玄宗嚇得‘啊’的一聲叫。張德全忙搶上前來,連聲問道:“怎麼了太上皇。”
玄宗指著前方道:“有……有奇怪的影子。”
張德全忙瞠目往前仔細觀瞧,卻聽前面的黑暗中傳來了人的聲音:“是太上皇您在哪兒麼?張內監,張內監,是您麼?”
聽到聲音,張德全鬆了口氣,啐罵道:“趙德祿,你這混賬東西,鬼鬼祟祟的做什麼?嚇著太上皇了。”
燈影閃爍,趙德祿帶著兩名內侍在牆外現身,上前來給玄宗磕頭道:“奴婢們該死,嚇著太上皇了麼?”
玄宗喘息著沒說話,張德全皺眉道:“大半夜的,你們不在宮前當值,跑這裡作甚?”
“稟報太上皇張內監,我們是來找太上皇的。不是不是,也不是奴婢們來找太上皇,是陛下要找太上皇。陛下連夜從長安來到行宮,現在正在前殿等著見太上皇呢。”
“什麼?陛下?你是說,長安城裡的那一位?”張德全驚愕問道。
“是啊,那還能是誰?”
張德全用詫異的目光看了看玄宗,玄宗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很明顯,他的手在發抖,他的身子在發抖。
驪山宮前殿之中,此刻燈火通明。李瑁靜靜的坐在上首,眼睛看著大殿角落裡的一隻香爐靜靜的出神。數十名禁衛高手全副武裝的守護在他身旁和周圍,一個個神情嚴肅,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的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