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老白第一次這樣叫我,我有點兒受寵若
驚,距離上一次她跟我推心置腹,好像隔了有一個世紀那樣長。
她手上面板已經有明顯的褐色斑紋。
“有件事,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對張若雷說。”
她緩緩開口,沉重的語氣一如壓軸戲的大幕正徐徐拉開。
“你一直在等他。”她拍了拍我的手,“我又何嘗不是。”
我低垂下眼瞼,即將登場的黑暗將陽光映襯得孤單而落寞,如果從此時你憑窗向西望去,會發現西方的天空已經有蝦青素的顏色,那原是一片絢麗的橙紅,如杜鵑啼血。
我知道此刻我只適合傾聽。我伸手倒了茶,一杯捧給她,一杯給我自己。那茶湯輕盈而澄澈,如一塊美玉般無瑕。
“你一定聽說了,我的兒子”
她低下頭。老邁的脖子微微向上抬,從下巴到胸腔,那些老皺的皮便被扯成一條直線。
“是的。”她放下茶杯,“她是張福生的兒子。”
“可,她又不是張福生的兒子。”
我低頭凝眉,決定細細聆聽她接下來要講的故事。
“怎麼這樣說呢?”
她又端起茶杯來,我執壺,水聲盪漾。一片茶葉在她杯裡打著旋兒,最終又在杯心停住,她眼睛專注於那片茶葉,直到它完全靜止。老人這才緩緩將杯子遞到自己唇邊。
“張若雷的親生母親姓白,是我胞姐。”
這訊息倒真讓我吃驚不小。
“關於我那姐姐,你也知道了她的全部故事。但其實她”她枯瘦的手指將那杯穩妥放置在茶臺。
“我是說你那死去的掛名婆婆。她不知道我那兒子雖然是張福生的,但其實張福生”
她低垂下眼瞼,繼而又抬起頭來。“張若雷,其實是我的親外甥。這麼多年,我一直冷眼旁觀也好,怎麼樣都好,其實,我應該好好照顧他。但是我”
說著她不由哽咽起來。兩行渾濁的老淚從那雙枯濁老眼裡滾滾而出。
“張福生”
她嘴唇開始哆嗦。“我姐姐去世以後,我們兩家仍舊有來往。他雖然很快再婚,但並不影響他常來家裡來往。有一天,我獨自一個人在家裡,他來了,那時我剛剛大專畢業,還沒什麼正經工作,他那時正跟自己現在的妻子分居,聽說他妻子那時候已經瘋了。他來,我很高興,那會兒我仍舊管他叫姐夫。沒一會兒我爸我媽回來,留他在家裡吃飯,照例我爸會跟他喝兩蠱,那天他們談得十分投契,所以張若雷也就多喝了兩杯。”
老白緩緩嘆口氣,以手撐住,艱難的站了起來,想必那沙發的柔軟讓她陷得太深。
她喘著氣,“現在回憶起來我還是有些臉紅,不得不承認,我那時就喜歡他。那天晚上
,父親讓他留宿,他也沒有推辭。半夜,我走進他房裡”
老白轉過頭,“接下來的事我不必細說,這些年以來,大家都說他跟我有一腿。其實,”
老白伸出一根指頭來,“還真是隻有一腿。因為只有那一晚而已,也正是那一晚,讓我懷了我兒子。但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我,這一點我和他都十分清楚,就跟他的妻子一樣,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碰過我。”
老白緩緩轉身,蒼老的面頰向著夕陽。
“我一直不相信一個男人可以為了一個女人一生都不近女色。”
她苦笑頭搖了搖頭。“所以我對他也是,既愛、又恨,錯綜複雜。所以那次他發病,我其實就在他身邊,但有那麼一剎那,我想看著他在我面前死去。”
“梅子,”她手搭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究竟想跟你說些什麼。我知道你一直奇怪,為什麼我兒明明是張福生的血脈,但我卻並不為他在張家謀什麼。可是傻孩子,這麼多年,我一個人過來了,他也給了我我該得到的,我有張氏的股份啊,我不是沒有。於公於私,張若雷比我兒子得的多都應該應份。我死了、或者走了,我手裡的一切還不都是他的?而這一切,其實也都是張福生給我的。”
她手從我肩膀上滑下來,看似安慰的拍了拍我的手背。
“梅子,我老了,張家的情況你看到了,分崩離析,張福生一去,哪怕是他不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那孩子認祖歸宗我也有我的驕傲。但我決不想在此際你另嫁他人。你和張若雷......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又是我姐姐的唯一血脈,他對你絕對不是無情無義,這一點很多人都看得出來。這兩年來我也看明白了,你也在等他。梅子,兩年你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