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屋,飯菜就陸續上桌。張若雷父母倒還都是老樣子,現在有時張老爺子還能跟老太太開幾句玩笑。
比如吃飯時老太又抓住張若雷手臂喊他福生。從前老爺子對這些基本視而不見,聽之任之。我能看出他們兩個年輕時感情應該不大好,因為有時一個人對另外一個的視而不見和聽之任之就代表忽略和忽視。
被忽略或者被忽視的感覺都並不好受。這感覺我懂。但,他們半生冷落相處,如今這個歲數,我們這些當晚輩的,尤其我這種身份尷尬,沒過門的兒媳婦兒實不好居間調停。更何況每一對男女都有各自的故事和相處方式,我也不想橫加插手,怕那樣很有可能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但這一天似有不同,張福生在老太喊張若雷‘福生’時面露不快,還假裝朝老太太吹鬍子瞪眼:“你老公在這兒呢!這可咋整,一輩子夫妻,到老到老老伴兒都會認錯。年輕幾年會不會就直接跟人家跑了?”
我聽罷,莞爾一笑。卻誰知這飯桌上除我之外並無其他人對老人家這主動示好買單,張若雷和他媽都如常吃飯,臉上是不動聲色的嚴陣以待。
我手捏筷子趕緊叉開話題,跟老太爺彙報了一點兒公司裡的事兒,但實則在心裡想,兒子到底是跟媽媽親,看來張若雷是站在自己母親這一邊。可能年輕時張福生疏於耽在家裡,所以跟妻子兒子感情都一般。
原來世間一切都明碼標價,都有借有還。親人亦如此,只是親人之間的價碼可能不能用金錢或者其他物化的東西來衡量,但同樣可以用時間、陪伴、用心來加權。
這世間並無不勞而獲的東西,而感情,同樣適用這定律。
吃罷飯,大家坐一起閒話家常,老太好一陣、壞一陣。明白一陣兒,糊塗一陣兒。我們說話她靜靜聆聽,有時像是聽進去、聽明白了,間或沒頭沒腦插一句嘴,索性大家也慣了。
尤其我,現在坐她旁邊耳聽六路、眼觀八方。被訓練得極為機警,生怕哪會兒她老人家又一個不爽甩我耳光,在這個家裡一切利器呀什麼的也都是管制用品,不管怎樣,家裡有這樣一個病人,其實大家生活得都難免戰戰兢兢。
有好幾回我就特別想問張若雷,問他想
沒想過某一天他媽會突然間在半夜發病,潛入他父親房裡把他父親給手刃了或者怎樣,反正老太太是有證的人,根本不用怕警察會找上門抓她去坐牢。
其實我還想問張家老太爺為什麼會把手中所有股份都轉給我,只苦於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也成我心裡一個隱秘的短時間內不會有答案的追問。
因為如果當著張若雷的面問了我怕他心裡不好受,又惹得他父子間心生嫌隙。
人到中年,方才越來越明白什麼才最可貴。親的人,愛的人,每人擁有的配額都並不多。都該珍而重之。人到中年身邊人就會不停成為你的減法。歲月、意外、疾病,什麼都可成為奪命的兇手,他們不由分說把你的親人、愛人帶走,而你卻並沒討價還價的能力和資格。
這真讓人難過。
不是嗎?
所以,我愛他們,也珍惜他們。我明明知道沒有永遠,還是不停的祈盼老天能聽得見我的心聲。讓他們離得我近、再近一點。讓相聚的時光長、再長一點兒。
我貪心,想要天長地久。哪怕明知沒有。真的。
我只在晚飯後跟老人家們告辭時握住張家老太爺的手,跟他一語雙關說謝謝。我見他頭微抖,他眉毛間都已花白,眉尾處有幾根細長且呈銀白,此際正隨著他頭的抖動幅度也跟著輕微抖動,但我說“謝謝”那一刻他抬起頭來,靜靜的、默然的看著我。
目光復雜,有期待、有重託、有......
我看不太懂,我往那雙渾濁老眼裡望進去,試圖把它們看得更加清晰,但誰知老太爺低下頭去,我只見一團花白的頭髮在我眼前輕顫。那一刻,我心裡恍然寂寞,慨嘆歲月無情,我們都勢必被歲月無情拋諸腦後。
時間、歲月,他們永遠是最大的贏家。他眼見一代又一代人在時間的洪流裡奔走、歡笑、哭泣、執著,最終一切又都塵歸塵、土歸土,一往無前,消失殆盡,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思及此,我略有傷感。卻下意識抬起頭來望向那棟別墅老宅,上一次我見一個人影在三樓一晃而過,可明明所有人剛剛還都在一樓大廳。這一次,我見......
什麼異樣也沒有。
於是禁不住釋然,上次興許真的是我眼花了。
臨行前張福生還問了自己兒子婚房的事兒,張若雷沉吟不語,我覺得有必要當這一老一少之間的橋樑,於是自作主張說想在國外度蜜月,所以暫時把婚房設在那裡,還說張若雷已經著人在那邊佈置了。
老爺子低頭半晌無語,張若雷也不說話,老太太更是大段沉默。
那冷場的沉寂讓我感覺糟糕透頂,於是再一次挺身而出打圓場。說蜜月也不能時間太長,畢竟公司離不開我和
他,也就是走走形式,做做樣子。到時還要看情況。
我還自作主張,說不會久居國外,會在這裡,你們也在這裡,親人都在這裡,我們出去也沒意思。
張福生抬頭看我一眼,又看張若雷一眼。我輕輕在旁邊捅了捅張若雷,我看出老人想讓我們跟他們住在一起。他們老了,尤其張福生,現在人生至高的念想恐怕也就是兒孫同堂,好好享幾年天倫之樂了。
我覺得要滿足他們這個需求並不會令我們十分為難,張若雷在我的淫威下方才小媳婦兒似的羞答答抬頭,含糊應承。
我想這天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奇怪,為什麼父子間不能開誠佈公的對話呢?
他們之間,到底有過些什麼樣的隔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