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又有人敲門,我知道他事兒多,只好先行告退。
下午,小葉的繼任又打來電話,問我事情可有轉圜的餘地,我委婉的拒絕了他,那人連聲說太遺憾不能為我效犬馬之勞了,還說以後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一定隨叫隨到,他義不容辭。
我心想你跟我、我跟你之間何義之有啊?不過現在人都這樣說,有的人又喜歡聽這些,我也就姑且聽之罷了。
一整天我都忙得昏天黑地,正值月底,財務要結帳,各個供應商結款日期又不同,結款方式也不同,票據一堆。有批零件還出了問題,採購部其他人跟他們聯絡,對方遲遲沒有給我們明確答覆。但是生產不能停啊,一天都耽誤不得。我給對方的頭兒打了個電話,說要走法律程式對方才跟我交了實底,言談間不想退貨,也確實是數量龐大,產品雖有微瑕,但並不影響功能。還暗示我可以對我意思意思,讓我高抬貴手。
商家講關係不講誠信是中國營商環境一大特色,不隨波逐流難免曲高和寡,隨波逐流的話,那以後情況卻只能越來越糟。張若雷從來不擔心這些,他總說我杞人憂天,他信奉物極必反,就像香港最初一樣,那時候還設有什麼總華探長,警察們都公然收受利益。社會大環境糟得不能再糟,但後來成立了廉政公署,那樣糟糕的狀況還是得以被逆風翻盤。
在這種事情上他總持樂觀態度,從來不怨天尤人。他覺得人活在這世上就是要順勢而為。什麼叫順勢呢?都貪的時候你別清高,都清高的時候你不要再伸手。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兒,人和事乃至這世界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人要如魚得水的活在這世上,就要懂得變通。
我說是他沒原則,他笑,也不解釋。他始終認為做人也好、做事業也罷,先要能保證自己可以存活,再說其他的圖謀,如果連存活都做不到了,你再有鴻鵠之志也是枉然。張若雷講起這些還愛引經據典,說李鴻章又說方孝儒,說清末被收服的洪承疇,又說寧折不彎的聞天祥。
他還說,女人也有啊,武則天、慈禧,你們女人都愛看的那些宮鬥劇,笑到最後的哪一個不是適者生存的那一個?
我在這時對他有崇拜,像個迷妹一樣看他。我想我是沒有崇拜過淮海的,那時他很少跟我談工作,也不談人事,我們兩個在一起交流的東西大多雞毛蒜皮,孩子今天吃了多少?喜歡吃什麼啦,哪個幼兒園家長年輕漂亮,教師節了,是不是該跟老師表示表示了,或者今天學校裡有活動,淮平被選上了。
常常是我說,他聽。有時他聽著聽著,呼嚕聲四起,我憐惜他為了家成日打拼,身心俱疲,有時會帶著淮平住到隔壁。
現在想起來,淮海當初那樣對我,我和他的婚姻之所以會走到那個地步,應該不全是他的錯。
當時覺得失婚就是我人生滅了頂的災難,一味在心裡怨恨淮海,另外又嗟嘆命運待我太過不公。
直到如今算是真真正正的、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才發現,對事看人想法跟從前都不一樣了。
能讓你對過往完全釋懷的那個人,其實永遠是自己。你變了,世界就變了。
我只仍舊對淮平的事情執著,我迫切想知道他的下落。這並不過份,在這世界上,他不是唯一跟我有血脈親緣關係的人,卻是最能牽扯住我悲喜的人。
還不像他在戒毒所,至少我知他吃得好、住得好、人在哪裡。
這世界比他想像中要複雜得多,他還是個孩子。
除此外,我還有一重擔心。我知道許多有過吸毒史的人都會復吸。尤其,當他們生活遭遇不被理解,過得並不得意,找不著人生目標,空虛茫然的時候。
工作閒了,我就上網找那些吸毒者的資料,那些資料大體都會被配上觸目驚心的圖片。他們瘦骨嶙峋,很多到最後就是一層皮包著一個活動著的骨頭架子。大大小小針孔密密麻麻遍佈面板,也有因此而感染上艾滋病的,空洞的眼睛眼窩深陷,如果背光,你甚至會懷疑他們是否已經失去了瞳仁。
看得我心驚肉跳,半夜也會常常被那些畫面嚇醒。
想他就哭,沒有聲音,默默的,雙淚長流,或者眼神怔怔的,看著某一處,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些什麼。
在大街上聽見有半大不大的男聲喊媽,會下意識的回頭。有一次見到個男孩子,身材個頭跟淮平相仿,我知道不是淮平,卻跟著他,一直跟一直跟,直到那男孩兒站定回頭問我,說阿姨您有事嗎?
我說沒,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他去唸大學了,我有點兒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