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的衙役將州軍徵兵的訊息送到各家各戶,五戶按人頭抽一名男丁充軍,各處衙門裡重罪的死囚也都被提出來押到邊關,村鎮中的保長開始挨家挨戶徵取口糧和種子以外的所有餘糧,連伍和鏢局押鏢的大車也被運糧的後備軍徵調了大半,鏢師們總不能押著貨物用兩條腿走上千百里路程,故而鏢局的大院內除了家眷老人和孩子外,難得多些青壯的身影。
鏢頭張八順悄無聲息退隱下去,副手顧生陽斷了一臂也順水推舟回家養老,而那一鏢的人手中也頗有幾人辭了鏢師活計不做,再刨去沒能回來的幾人,原本圓圓滿滿一個二十人的鏢師隊伍便只剩磕磣的幾人,眼看不成隊伍。
按理來說勤勤懇懇在鏢局幹了一輩子,理當擺幾桌酒再風風光光地退下去,張八順卻未曾如此,不過是請平日裡交情最好幾人悄沒聲地到並圓城一家酒樓喝頓酒,便算是辭了鏢局的活兒不做,收拾了大院中的東西,僱輛大車回家去。
張八順在大院中人緣不錯,相送的鏢師不少,知道內情的人感慨,到老要退下去的時候財迷心竅幹了趟棘手的私活,死傷了這趟鏢裡半數的好手,這才以這種不光彩的方式退下來,鏢局也只當是憑空的沒有了這人。
魏長磐站在送行的人群當中,踮起腳尖朝鏢局大院的院門外望去,見立於車軾上的張八順向底下的人群抱拳致意,便竭力向大車揮手,他是將魏長磐引進鏢局的人,算上張八順在內,魏長磐在晉州相熟的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而今張安順一走,老顧缺來條胳膊倒還在鏢局養老,便只剩下小顧算是熟稔。
晉州天氣乾燥,這兩日他醒來都發現枕上有血跡,也久未曾吃過米,多的是麵條燒餅饅頭之流的伙食。
久而久之,他便有些想念,在江州山水,還有那座青山掩映鎮子中的人,那裡是他的家,而他卻回不去。
站在高處的張八順注意到了這個被他從宿州帶回來的的年輕人,想起這個年輕人向他演練過的刀術和拳法都是沙場上的東西,聯想起他說話時濃重的江州口音,心裡微微動了一下,才升起的那個念頭又被自己打消了,心裡便有些自嘲,天底下哪裡會有那般巧的事。
“多謝各位相送。”張八順最後向大院門前的人群行禮後便坐到大車前,駕著馬車遠走了,走前衝魏長磐一笑。
“魏老哥,之後作什麼打算?”身後有人一拍魏長磐的肩膀,顧盛一副吊兒郎當模樣,“張鏢頭和我爹都看好你,想著你進來就有當上頭一等鏢師的指望,現在總鏢頭叫你去祠堂當個灑掃伺候的小廝,要我早就負氣走了。”
“既來之則安之。”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不過當初爹和張鏢頭都答應了你來鏢局做的是鏢師,現在兩位老人家都退下了,我又不是什麼能拿主意的人物。”顧盛面露難色,終於還是說了心裡話,“爹說了,你要是真想走,就和總鏢頭說一聲,到時明年開春有到宿州的鏢就把你捎上。”
魏長磐沒有料到這對父子竟將事情想得如此周全,兩隻山羊皮手套扭在一處,他本意是藉著伍和鏢局的名頭留在宿州,也好方便找尋有關煙雨樓的訊息,鄒永安的死打亂了他事先所有的構想,來到了北方的晉州。
他幾乎每夜都在熱炕上裹著被輾轉反側,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江州宿州交界處野河道上漂浮著煙雨樓子弟身下有紅色泛起,河清郡華府內,蓋著白布的屍身上成群的蒼蠅在舞動,白布沒有蓋住的,蒼白的手暴曬在眼光下,沒有半點血色,濃重的腐臭瀰漫在庭院間不得散去。
出刀殺人的一瞬和殺人之後的時間,他的頭腦都只是一片的空白,日積月累所練就的招式不用動腦身體便自然而然做出臨敵的應對,刀上的血溫熱,身前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不願再去動周敢當贈予他的那柄刀,如果說棲山縣張家和師父錢才教給他的是護身為主的拳法,那周敢當交給他的刀術則是真正用來殺人的東西,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在一塊頑鐵上能夠有如此至深的造詣,劈砍的角度和力度都趨於完美的時候,敵手的招式在他眼中被放得極慢,在刀劃開皮肉血脈的一剎那通體舒泰。
“你的師父和我的師父大概都不願你走上這條路,所以才沒教你這些。”周敢當在教完他最後一課時將自己的佩刀贈給了他,在華亭縣海塘上,這個鬢角半白的男人望向月光下的海潮,“可你已經被裹挾進了這海潮中,接下來所有的事,其實都全由不得你我。”
“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與在鎮上和棲山縣裡學的拳法不同,周敢當教給他的刀術每招每式都是為了殺人,從起初的木刀到不開刃的鐵片直至最後一次,兩人試手的時候,用的都是開刃的鐵刀。
周敢當的刀隔開他的劈砍架到魏長磐的脖子上時劃破了皮,絲絲鮮血流下來的時候,他又感到了那天被數十名騎射追逐時那種無力的窒息感,戲謔嘲弄的笑聲在他耳邊縈繞,他成了被獵犬追逐的野兔,被生生逼入絕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