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扶將起來靠在兩張疊起棉墊上的魏長磐,吞嚥著面前小勺中飄著黃澄澄油花兒冒著熱氣的噴香雞湯,前頭昏沉的那些天他全靠米湯和湯藥吊著命,這會兒一聞見雞湯香氣,空空如也的肚子頓時發出震天的聲響。
一盅雞湯裡的肉被悉心拆去了骨頭,肉也燉得軟爛,是塗抹著濃妝的女人帶回來的。待到一盅湯一滴不漏都入了魏長磐腹中後,她打來一盆水,在銅鏡前開始卸妝,並不顧及有魏長磐在場。
拿著一塊沾了水的布在臉上使勁反覆擦拭後,厚重的脂粉將一整銅盆的水變渾濁後,被這個女人開啟窗戶,端起銅盆隨手潑了出去,發出的聲響卻是落在水中的。
卸去濃妝的女人,其實五官是極耐看的,玲瓏五官生在小巧的面上,塗脂抹粉時的那股子妖冶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鄰家有女初長成”之感。
她對魏長磐解釋道:“武杭城裡啊,有條穿城而過的河,喚作龍浦河,城裡百姓浣衣什麼的用的都是這河水。”她摘下頭上那些簪子飾品,“我長你幾歲,你可以叫我翠姐,這兒是胭脂巷裡一處平常的地方,你以後便知道了。”名叫翠姐的女人露出自諷的笑,又說。
這個已經不是很年輕的女人捨不得用桃膠的護指,畢竟每天都得彈上兩場各兩個時辰有餘的琵琶,若是天天都用,那就是筆好大的銀錢開銷。望了眼被弦勒得淤血青紫的食指,她摸著衣角緩解指腹上傳來的痠痛。
想著還是什麼時候上街一趟去買幾套最便宜的護指來支撐幾天的翠姐終於卸下了頭上的所有零碎,如瀑的長髮盤了個鬆散的髮髻,她對魏長磐沒好氣地說道:“還錢還錢。”
“還什麼錢?”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啊。”她一巴掌作勢要拍到魏長磐頭上,卻半路想起了躺在床鋪上的人斷了十多根骨頭,手勢便由掌變爪,將他頭髮揉成了雞窩,“請郎中,抓藥,柴米油鹽,你睡的這床鋪蓋,哪個不要錢?還有老孃累死累活伺候你這幾十天,銀子啊銀子。”
銀子啊銀子啊銀子。
好似催命般的聲音在他腦中繚繞,讓魏長磐不由地往被窩裡縮了縮,有些底氣不足地說道:
“前面我身上那些銀子....”
“你是說那十幾兩散碎銀子?請了郎中以後抓了次藥就一文不剩了。”她有些失望地縮了回來,“先前看你貼身衣裳,還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落難小兒子,還想著等你家裡人找上門來,就跟嚴老爹說的書那樣,掏出許多金銀來酬謝....”
“我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小兒子,我只是棲....”想到什麼的魏長磐聲音戛然而止,剎那間的神情變化卻逃不過對人情世故極其通曉的翠姐眼睛,她一皺眉,又接著追問道,“七?什麼七?”
然而想起出門在外行走江湖,切莫輕易透露自己根腳這一條的魏長磐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轉了話頭,“我是怎麼被救的?”
一見魏長磐開啟話匣子又合上的翠姐挑了挑眉,說道:“有兩個趕大車的,見你橫在路邊,像是沒氣了,身子倒還熱著,就想拉著你到城裡,不曾想到這巷口的時候你像是不行了,這趕大車的人走南闖北,估計是怕你死在車上耽誤事,就把你扔在巷口跑了,被出去買菜的孫媽媽撿來回來,當時這兒的所有人都覺著你還年輕,就這麼死在那兒,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她語氣平淡,將空了的盅從魏長磐面前收走,坐回梳妝的桌前,說道:“要謝就謝孫媽,那些藥錢還其他零碎都是她墊的,我只不過是伺候你了些日子,她是這地兒洗菜做飯的一個老媽子。”
“你身上那塊玉是值些銀子的,也沒動,就給你收在那兒。”翠姐指了指魏長磐身旁的那個布包袱,“還有些你身上的零碎,那把小刀子也在裡頭,什麼時候你能走動了再說罷。”
“謝謝。”他輕輕地說。
“什麼?”沒聽清楚魏長磐言語的翠姐扭頭說道。
“謝謝。”
“謝什麼謝,要真想謝,就趕緊把欠著的銀子還上,休養好了就老老實實回家,別讓家裡人擔心。”話頭繞來繞去又繞回了銀子,讓魏長磐一時也支吾住回不出話來。
看出他窘迫的翠姐也不再去逗他,嚴肅了表情說道:“老孃伺候你是心甘情願受累,銀子什麼的就當沒說,可孫媽媽孤苦伶仃的,棺材本都掏出來花銷在你身上了,這銀子你可不能不還。”
被窩裡傳出一聲悶悶的“嗯”聲。
翠姐搖搖頭,拿著空了的盅走了出去。
雖說不算及冠,可到底已經長成了,還這般沒擔當,她對魏長磐的印象登時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