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抽去脊樑骨和所有精氣神的年老遊擊將軍是最早退出議事廳的人,而後察覺氣氛不對面面相覷的晉州武官和參謀們大多在遞交罷機要軍情後也相繼離去,二炷香的光陰過後還留在這間屋內的,僅有蘇孝恭宋之問在內的寥寥幾人,品軼未必最高,卻是適才在場武官中最年輕的那些。
所有人都在等待火盆旁的宋之問開口,而他依舊緘默。
“黃遊擊此前是北大營的主將,當初那次蠻人南下,整座北大營僅有他和貼身的十餘騎殺出重圍,餘下七千三百多人,多戰死。”唯一留下的參謀正是此前提出晉州秋糧欠收的那人,此刻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黃遊擊現年五十有二,家中三子,長子戰死北方堡寨,次子為大杆營斥候,死於臨潼關,幼子年方十四,於並圓城一役中主動請纓上城,中流矢而亡....”
“本將知道這三子盡喪的故事。”蘇孝恭依舊是望之凜然的神色,“也清楚黃遊擊家中老母妻女都尚未南下入城避禍。”
父與子,著戎裝,戍邊關,卻是白首送黑髮,陰陽人兩隔。
若是此事加以宣揚,待到傳遍大江南北以後,無疑又是足以流芳百世的美談。
而身為晉州將軍的宋之問卻在大戰落幕後第一時間禁絕了此類訊息的傳遞,晉州軍伍內也不例外。
死了兒子的父親,死了三個兒子的父親,宋之問不想還有人用言語聒噪給老遊擊鮮血淋漓的心再剜上一刀。
那場戰事中,有太多父親死了兒子,兒子死了父親,女子死了夫君,幼弟死了長兄,或是舉家皆死盡,待到來年清明,無人祭奠,無人銘記。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再不歸。
透過千瘡百孔晉州北方防線南下的馬賊數目與日俱增,已經不是動用幾百騎就能解決的憂患,而這些馬賊當中勢必會夾雜難以計數的草原部族騎兵,貿然動用輕騎圍剿,只需稍加設伏,就能在開戰前削減晉州騎軍捉襟見肘的戰力。晉州軍伍中,族人未曾就近入城避禍的遠不止黃遊擊一人,若開了這出兵的先例,日後再有武官懇請出兵,他蘇孝恭出兵是不出?最後也是重中之重的一點,晉州沒有做好和草原蠻人開戰的準備,整個大堯也還沒有做好準備,幾個馬賊,不是不能悉數剿殺,可這無疑會送給蠻人諸部堂而皇之出兵的藉口。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沒有試錯的機會。”
“將軍!”參謀咬牙,一振袍服後雙膝著地,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大戰在即,保全晉州騎軍戰力是頭等的大事不假,可一昧堅守不出,人心渙散,也在旦夕之間,還請將軍三思!”
“莫要拿人心渙散的噱頭來恐嚇將軍,戰前擾亂軍心,信不信砍你腦袋!”
始終侍立近旁不曾開口的壯年武官勃然作色,身擔軍正一職,縱然武官品軼平平,卻有陣前自行其是的權柄。
作為在上次戰事中北上焚燬蠻人攻城器械立下奇功又全身而退的兩人之一,於戰事落幕後在一眾晉州武官中脫穎而出,又以宋之問嫡系身份擔當軍正一職,此刻開口詰難那參謀,儼然是將自己歸於將軍心腹一屬。
“身為州軍軍正,動輒便要砍直諫之人的頭顱?”參謀嗤之以鼻,“我這大好頭顱教你砍了又何妨,可憐晉州偌大,不過都是些應聲蟲罷。”
“狂妄!”
“子義。”
壯年武官的怒喝和火盆旁中年文士淡然反差鮮明,可在後者開口的瞬間壯年武官便倏地停下摸向腰間的右手,如果那裡還有刀劍那他勢必會架到那個大不敬參謀的脖頸上,就算不去殺人也要嚇得這碎嘴編排的參謀屎尿橫流才好。
察覺到中年文士視線的柳子義悻悻然將的胳膊縮了回去,見他仍不收回視線,便退一步,而後再退,連退六步,直至半隻腳掌都踏在議事廳門檻上,又衝前者使勁兒使眼色眨巴討饒再沒再一步邁出門檻去。
在場其餘幾名老資歷的晉州武官目睹此情此景都有些忍俊不禁,這位市井不入流遊俠出身的壯年武官受將軍提攜至晉州軍正後,親手懲治的入流武官早就超了雙手加上雙腳指頭的數目,動用自行其是特權先斬後奏砍下的腦袋一隻手也數不清,其中就有兩名原本在晉州軍伍內尸位素餐撈取軍功穩步擢升的當地大族子弟,一人都已經成了南大營掌管一部人馬的副尉,其身後的家族甚至在四處走動疏通關節時還不知被給予厚望的家族子弟早已人頭落地。
“再想要動手,就卸下甲冑去輜重營趕大車。”
這句話的威脅對柳子義而言遠勝過軍法處置,方才怒極時他確實也起了動手的念頭,哪怕他受限於資質此生都無望感受體內氣機奔湧流淌,可若說是拾掇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參謀還不是手到擒來,一巴掌下去即便留力幾分,也能揍得這隻知一天到晚聒噪的廢物滿地找牙。
柳子義嘀嘀咕咕退到議事廳的角落,還不忘用眼神狠狠剜了那參謀一眼。